北平的六月天酷热难捱,周元笙早换了轻薄纱衣,饶是如此,从正房到东院不长不短的一段路,仍是走得她额角密密生汗。
东院暖阁里更是热得密不透风,因任云雁还在坐褥期,房内门窗皆是紧闭,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已是挥汗如雨,连带房里的气味也不大好闻起来。
任云雁靠在床头,逗弄着奶娘怀中的幼子,一双眼睛却是眼观六路,自然也将周元笙进来时,双眉轻轻一蹙的动作瞧得一清二楚。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攀着李锡琮的手更是向上抓紧了些,一面盈盈笑道,“大哥儿生得真像王爷,尤其那对眼睛,眼仁就像是琉璃一样透亮。王爷觉着呢?”
李锡琮耳力极好,自竹帘轻响那一刻业已知道周元笙进得房中,此刻便淡然应道,“他还小呢,也许日后会长得更像你一些。”
任云雁似不满意这个答案,拖长了声音娇嗔道,“像王爷才够好看,日后定是能文能武的好儿郎。王爷,大哥儿是你的元子,合该你给起个好名字,才能配得上他身份。至于小名儿,妾身就做主,唤他做福哥儿罢。”
见李锡琮点了点头,任云雁方觉满意几分,便即缓缓抬起眼来,目光于周元笙相接的一刻,兀自讶异道,“呦,王妃来了,快请进来。”说着已嗔着周遭人等,“你们都哑了不成,见着王妃进来也不知道说一声。”
众人忙道不敢,又欠身赔笑道,“原是怕吵着哥儿,又见娘娘与王爷说话,便没敢多言语。”一时解释之词甚多,倒好似不怕纷乱声响吵醒了那酣梦沉香的小儿郎。
李锡琮回过身来,对周元笙微微一笑,随后颇为自然地站起来,牵了她的手去看那小婴儿。孩子落地已有半月光景,不复当日出生时一团皱巴巴的模样,皮肤粉嫩白皙,如瓷如玉,因正睡得香甜不曾睁眼,是以也瞧不见他母亲所说的琉璃一般通透明亮的瞳仁。
看过孩子,周元笙方转头看向床上歇息的女子。一顾之下,也不免感叹,任云雁到底是年轻底子好,才过了十几日,脸上已寻不到一丝憔悴,一点浮肿。脸庞较之从前虽略微丰莹了些,却也更添妩媚之态,标致的眉目间满是不加掩饰的洋洋自得,似笑非笑的斜睨着她,幽幽道,“眼下妾身还起不得床,不能给王妃请安了,就请王妃担待妾身产后失仪罢。”
周元笙漫视过她,随意嗯了一声,便转问李锡琮,道,“才刚说起名字,上一辈是从金从玉,这一辈是从水从木,你这一支又该从润字,且把后头那个字想出来也就是了。我随口诌一个,好不好的权当是抛砖引玉了。”
李锡琮点头道,“你说。”周元笙伸手指了指屋脊,道,“梁字如何?”见李锡琮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像是若有所思,便接着道,“他是你的元子,我也希望他日后能撑得起一方天地,撑得起旁人对他的一番寄往。”
满屋子的人都在听着,内中的意思却只有李锡琮与她二人明白,他沉吟片刻,终是颔首道,“好,就叫润梁。希望这个孩子日后能如你所愿。”
任云雁正听得不耐,才欲打断周元笙的话,却见李锡琮首肯了这个名字,当即将腹内非议按下,只冲着他柔媚一笑道,“我替福哥儿谢爹爹赐名了。”
待李锡琮与周元笙离去,任云雁便命乳母将福哥儿抱了下去。芜茵见左右无人,方近前问道,“娘娘才刚怎么不还嘴,那么痛快就答应了那女人给大哥儿起的名字。又不是她生养的,她凭什么说三道四,巴巴地跑来咱们这里摆王妃架势。”
任云雁美目一转,轻蔑道,“她那是嫉妒,别以为我瞧不出。成婚五年了,却连个孩子都养不下,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芜茵附和道,“可不是么,大哥儿降生,阖府上下皆是一片欢喜,若说有人打心里不高兴,便就只有她了。我瞧她今日来的样子不善,别是打着什么歪主意,娘娘可得提放些才是。”
任云雁蓦地一激灵,便道,“你是说,她有意抢了我的福哥儿去?”芜茵到底只是猜测,不敢妄言,忙低声道,“这样的事,别家宅门里头也是有过的,难保她没有这个心思。不过娘娘也不必怕她,如今您才是王爷心尖上的人,且又有舅爷可以仰仗,凭她是正妃又怎样,还不是王爷一句话就打发了的。”
任云雁半晌没言语,想了一刻,方才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声音亦跟着低了下去,“这才是我担忧的。你不是问我方才为什么不和她争辩,你也听见王爷笃定的语气,我还能说什么,为了个名字当真和她冲突起来,我却没把握能立时赢了她。”
她生性要强,却绝非蠢人,和李锡琮相处了一年多的光景,多少也知道他的脾气。此刻便带了些怨愤,亦带了些惆怅,闷闷道,“王爷决定的事,从来由不得旁人插嘴。起先我不服气,只以为他温存惬意时,多少能将那颗心放得和软些,谁知竟是不成。他自有他的一套规矩想法,等闲是不会让步的。”
这话已说得没了平日里的硬气,听得芜茵也没了脾气。然则任云雁的话也不过才说了一半,余下一半却是无论如何不肯当着人说出口。唯有她心里清楚,李锡琮虽未直言命她礼敬王妃、不可忤逆,却是在她每每想要诉诸不满时,不动声色的丢来一记冷冽如冰的注目,那个中滋味她尝过几次,便已令她觉得遍体生凉,继而心灰意冷起来。
李锡琮是不容置喙的,他不会和她吵,不会和她争,不会听她絮絮抱怨,甚至不会被她的柔声媚语蛊惑。她有时也奇怪,莫非他的心真比石头还要硬,那样一时热情似火,一时淡漠如霜的态度偏又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直让人迷惑迷茫,却又情不自禁地沉沦迷失其中。
周元笙回至房中更衣净手,因见彩鸾近前伺候,操持着素日彩鸳惯做营生,便问道,“你鸳姐姐呢?这会子又溜到哪处闲逛去了?”
彩鸾笑着回道,“鸳姐姐才刚说了,前头宋长史有事寻她,已是请了她几回,今日再不好拖延了。”说着便又压低了声音道,“说是和您早前吩咐过的事儿有关,究竟什么,鸳姐姐也没告诉我。回来您再问着她就是了。”
周元笙想了想,便即明白过来,也不再多言。到了晌午用饭之时,彩鸳才回来伺候着一道摆饭。
天气溽热,周元笙也不甚有胃口,见内中一道白中飘了点点红色的羹汤尚且清新,便命彩鸳奉了来用了几口,一尝之下果然爽口。
彩鸳见她神情颇为满意,轻声笑问道,“素日没见过这汤,倒是新鲜,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周元笙含笑告诉她,“我若没记错,这汤该唤作须问。流传的年头可久了,昔日东坡居士曾有云:丁香木香各半钱,酌量陈皮一处捣,去白,煎也好,点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
彩鸳听罢,笑赞道,”娘娘真是博古通今,不拘什么都能寻出些典故来。”周元笙笑了笑,放下汤匙,吩咐道,“去厨房问问,这汤是谁做的,叫梁谦循例赏了她,不必进来谢恩。”
一旁侍女忙传她的话去了,半晌回来禀道,“奴婢传了娘娘的旨,原来料理汤水之人正是兰秀那丫头,梁总管已斟酌过额外赏了她一个月的月例。”周元笙随口问道,“兰秀是谁?”彩鸳忙回道,“就是去岁佛诞日那会子,娘娘收进府来的小丫头,算起来她进府也有一年多了,前些日子我瞧见她,模样倒是愈发出挑了。”
周元笙见她一面说,一面只拿眼神示意,知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屏退众人。彩鸳才娓娓道,“赶巧了,正要和娘娘说这个人。今日宋长史叫了我过去,也是为着她。娘娘早前说要我留心此人,我也借故寻她闲聊过几次,到底也没瞧出什么破绽。还是宋蕴山细心,因有次在内院和厨房掌事的说话,大家都是南边人,便随口说了几句家乡话中逗趣儿的言语,她正好在跟前,听了那话,竟是悄悄抿了嘴笑了笑。虽掩饰的极好,笑得极浅,却还是叫宋蕴山瞧见了。他说彼时没人留意,就只有他特特的看了她。她早前来时可说自己籍贯山东,土生土长的一个人,怎么连南边的土语笑话都通晓,显见着是有鬼。”
待她说完,周元笙笑看她一眼,道,“宋蕴山果然是个细致人,难为他能如此留心别人一颦一笑,更难为的是,你还能不在意他如此留心别人一颦一笑。”
彩鸳似是被她打趣惯了,抿嘴笑道,“这有什么值当介意的,况且他正是听了我的话,才特别留意。若说起他,还真当得起娘娘这一句细致的夸赞呢。”
周元笙笑笑,沉吟片刻,忽然心生一计,吩咐道,“你去厨房叫兰秀再做一道须问汤来,亲自送去书房给王爷用。”
彩鸳一时未解,纳罕道,“叫她送去?娘娘莫不是要抬举她?倘若她心怀不轨,这会儿不是正可以借机攀上王爷?王爷不知道娘娘心思,万一被她攀扯上......”话犹未完,周元笙已笑着打断道,“不会的,你依着我的吩咐去办,我自有打算。”
果然刚过了晌午没多久,阖府上下已是传开,那叫兰秀的丫头才得了王妃赏赐,又奉命亲自去为王爷送一道汤,结果也不知是高兴得过了头,还是平日不常见府内主子,以至惊慌得过了头,竟将半盏汤溅落在王爷衣衫之上。更令人称奇的是,王爷不光没施以责罚,还好言好语的安慰了她一番,更在书房里头留她叙话良久。待到那兰秀出来,已是满脸红晕,面带娇羞,直让众人好一番疑惑,又好一番猜测。
晚间李锡琮回来,周元笙打发了房内众人,方笑问起,“如何,我今日送你的礼物可还满意?”李锡琮见她一脸精乖模样,也觉好笑,伸手点着她,抱怨道,“淋淋沥沥撒得一身,我正要找你赔我一件衣裳。”
周元笙抚掌笑道,“这招数也算别致了,只是她不怕你生起气来当场发作,尚且如此托大,我确是始料未及。”
李锡琮冷笑道,“是好算计,若不是手忙脚乱地近前,我便看不清她袖管上绣有木兰花,也便扯不出后面一连串关乎名字的注释。”
周元笙奇道,“木兰花?这又是什么典故?”李锡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木兰别名又叫什么?”周元笙想想,回道,“好像又叫做辛夷?”见李锡琮点了点头,却始终不肯提及这两个字,心中忽然明白过来,问道,“莫非这是太嫔娘娘的名讳?”
李锡琮默然颔首,不屑的笑道,“手段未见得高明,却有几分意思,这人也算了解我。”周元笙低声问道,“其人可是今上?”李锡琮当即摇首道,“我说过,他是以君子之道立身的,未必肯放下身段行此下策。能如此了解我,宫中尚且另有其人。”
这中间语涉当今太后,周元笙自然一听既明,何况如此行事确是更像出自女人之手。一面暗生鄙夷,一面关切问道,“那你接下来,是打算将计就计了?”李锡琮点了点头道,“你既如是推给我,少不得要我做戏来配合。不过你放心,我既无意,这府里也就不会再出一个任云雁。”
听他如是说,周元笙心里便觉一阵安慰,口中却只奚落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男人家逢场作戏,做着做着成了真,也算不得稀奇。比如那位侧妃娘娘,不是有你撑腰,她就敢在我面前那样放肆?”
李锡琮笑得一笑,右手轻拂过她的面颊,温声道,“是你自己心善,总觉得她可怜,是以不肯太过为难。”
周元笙一怔,思忖着他的话,方品出一些自己都不曾细想过的情绪,半晌低眉一笑道,“也许是罢。”说完到底扬起脸来,挑衅般的笑道,“往后可不会了,既要做戏,就得做足了才好。”
李锡琮饶有兴味地望着她,问道,“娘子有何妙策,说来听听。”周元笙白了他一眼,方徐徐笑道,“你要借兰秀的手,传递些你要传递的消息进京,左不过是些你耽于享乐,宠溺幼子,妻妾争锋之类的闲篇。这里头我不乐意亲身上阵演戏,却是极爱看戏。且你的任侧妃如今满身的精力无处发泄,待她出了月子,便叫她会会兰秀好了。我乐得一旁冷眼旁观,两不相帮,过后坐收渔人之利。”
她说得热闹,李锡琮自然知道这话有逞口舌之快的嫌疑,也不过是听一半信一半。颔首以示同意,方才眯着双目轻声笑道,“你这个样子,又多了几分悍妻的味道。”双唇贴近她的脸颊,蹭着低语道,“如此才正合了我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