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黄昏,天际青鸟翩翩,苑中红芳烂熳。御苑之中,几名低等宫人正捧着托盘食盒等物,朝太妃太嫔居住的寿安宫行去,前方打头的却是御前秉笔成恩。
进得寿安宫,早有眼尖的内臣宫女赶上前来,满面堆笑道,“给成大人请安,今儿怎么有空过寿安宫来,又是奉旨给哪位太妃赐膳?”
一声大人叫得十分热络,且不提僭越与否,这原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皆因世人谁不爱听这样考究又体面的称呼?
成恩随意笑笑,道,“奉皇后懿旨,给如太嫔送些膳食。”内臣转转眼珠,赔笑道,“原来是赐给如太嫔的。”因又问道,“这些许小事,怎么还劳动您老人家跑一趟,交给小子们不就得了。”
成恩缓缓收了脸上的笑,道,“娘娘的令旨是命我送过来,怎么,我还敢脱滑不成?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觉得住这院子的,皆是不必趋奉不必上心之人,平日里也是这般态度敷衍列位主子的?”
众人听他声气不好,忙指天对日的言说岂敢,成恩听罢冷冷一笑,也不加理会,抬脚便向如太嫔所居西偏殿中行去。
身后捧食盒的宫人连忙垂首跟上,待一行人进了西偏殿,院中众人方才撇嘴的撇嘴,瞪眼的瞪眼,有人抱怨道,“摆什么官架子,谁不知道这院儿里住的是一帮老寡妇,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咱们这起子人被指到这来还不够倒霉的么!”
有人当即接口道,“罢喽,凡事往好处想想,指到这里来好歹清静无事,那老几位甭管会昌一朝斗得多凶,现如今也都没了脾气,成日家还能打打牌解解闷,闲磕牙一阵子,也算是安享晚年得了造化了。”
众人听了俱都会意一笑,便有人趁机压低声音道,“哪里有什么安享晚年,且不说如今除了皇后娘娘,哪位正主还能想得起她们,就说眼下还只是没了丈夫,再过一阵可就连儿子都没了。”
旁边的人听了急忙摆手,另有人恨不得上前堵了他的嘴,一时纷纷摇首道,“这话可不敢再提,上头明令禁止的,一概不许传到这院里来,你这是犯禁要命的言语,还不住了呢。”
起先那人吐了吐舌头,倒也是一副不甚畏惧的样子,咧嘴笑道,“我说你们也忒正经忒小心了,就那老几位,知道了能闹上天去?还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且不说这个,就说如今档口,正是咱们要发迹的先兆,赶上好机会兴许咱们就发达了。”
众人不解其意,不免询问起他话中隐义,其人摆出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笑眯眯道,“这话也不难想见。我听前头的人说,如今皇上立意要削藩,宗室凋敝是必然之事,回头收拾完自家兄弟,怕是要收拾我朝外戚也未可知,只是这里头尚待时日,只要太后娘娘在一天,怕是终究难有作为。皇上身边没有亲近之人,又不愿意仰仗首辅一系,可总得有人能用不是。这历朝历代到了如此境况之时,皇上能用之人就只剩下家臣一道了,这家臣是谁啊,不就是如你我之类的宦寺之人。怕是咱们发达的机会就此来了。”
这番志得意满的大话说完,有人暗暗点头,有人不屑摆首,更有人讥讽道,“哼,想得美,就凭你?还是凭咱们这里头谁去巴结,能巴结的上?真有如此人才,咱们也并不必被分派到此处当值了。”
说着冲西偏殿一努嘴,又道,“没瞧见进去那位,正经的两朝秉笔,御前红人,光是手底下的徒子徒孙就尽够皇上挑拣备用的,只怕还要抢破了脑袋呢,哪有咱们这起子人去露头的机会。要我说皇上也难,自家人信不得,外人怕是也难让他信,咱们还是少搅前头的浑水好,安安分分在这无人问津处踏实过活罢。”
这又是明哲保身的论调,众人听过也不免觉得泄气,细想想却也有几分道理,人生在世富贵自然须得险中求,可若没那个本事,却也还是保命最为紧要。
外间议论的虽热闹,不一会也就都散了。院子里只闻得啾啾鸟鸣,沙沙叶动。西偏殿里更是安静,杳杳檀香于佛前徐徐缭绕。成恩入内之时,见如太嫔着一身水色家常刻丝衫歪在榻上,头上一应饰物皆无,显见已是卸去了晚妆。
成恩示意宫人将食盒置于案上,方上前见礼。如太嫔见是他亲自前来,坐直了身子含笑道,“这是做什么?”
成恩道,“皇后娘娘懿旨,命臣给太嫔送来些时令解暑菜肴。”如太嫔闻言,正欲下榻谢恩,却见成恩上前一步,虚扶住她,道,“娘娘不必如此,皇后特意嘱咐臣,这原是她孝敬娘娘之物,请您宽心用膳就是,切勿再行这些个虚礼。”
如太嫔点了点头,微笑道,“难为皇后想着,只是这不年不节的,倒让她费心了。”
成恩笑笑,回首命众人退出,只单留了一个宫女在侧,示意其将食盒打开,一一呈于太嫔。因又指着一道青韭鲜虾,笑道,“这是娘娘素日所喜之物,请您赏脸一用。”说着却示意那宫女举起银箸,先行夹了一颗虾子尝了尝,其后将银箸搁在一旁,静待了一刻,方才含笑将那菜肴送至如太嫔面前。
如太嫔看着他二人一番举动,不禁先笑了起来,道,“既是皇后赐膳,何用如此?你也太过小心了。”
才要举箸,却听成恩道,“娘娘千金之躯,自当如此谨慎才好。”低了低声音,再道,“何况当此时节,防人之心不可无。”
如太嫔愣得一愣,停下手中动作,看向成恩,又看看他身后垂首站立的宫女,不禁暗生疑惑。只是她一贯知道成恩为人,想必那宫女定是他心腹之人,否则绝不会当着人前说出这样的言语。
可心内到底还是存疑,如太嫔略一思想,忙问道,“当此时节,这又是什么多事之时么?莫非六郎出了什么事不成?”
成恩默然一刻,虽进殿之时早已清退随侍之人,此刻仍是令那宫女于门窗之下仔细探看一道,果真确定隔墙无耳,方才近前轻声道,“王爷无虞,请娘娘放心。”
如太嫔松了一口气,缓缓笑道,“那便好,只要六郎平安,我也就没什么好挂心的。”才说完又想起一人,问道,“怎么一整日都不见福哥儿,我原说请皇后娘娘差人将他领来,有几日没见,倒也怪想他的。”
成恩摇首笑道,“小郡王安好,只是略略有些中了暑气,皇后已命人好生照看调养,等大安了就带来给您请安。”
如太嫔点了点头,望了他许久,幽幽道,“没事就好,若有事,你可不要瞒着我。”
成恩听罢,却是退后两步,忽然双膝跪倒,道,“臣不敢欺瞒娘娘,臣今次前来,却是有要事禀告娘娘,且是王爷交办给臣的,最为紧要之事。”
如太嫔心口倏忽一跳,身子不由前倾,急道,“是不是六郎出事了?你快说,到底何事?”
成恩轻扶她的手臂,一字一顿道,“娘娘,王爷目下在北平一切安好,可也只是暂时而已。皇上已于今岁初春开始,着手削藩了。”
如太嫔双目圆睁,半晌只讷讷重复了削藩二字。成恩只觉得他扶住的那双手轻轻颤抖,良久忽闻道,“六郎若是失了封地,会不会即刻返回京城?我……我是不是很快便能见到他?”
成恩心中一沉,缓缓摇首道,“娘娘,朝廷削藩岂是如此简单?届时王爷不仅会失掉兵权,失掉封地,恐怕还有性命之虞。”
如太嫔“啊”的一声,旋即捂住口,须臾才放下双手,疾道,“不会的,皇上是仁君,他不会行残害手足之举,我不信……”
成恩眼中如蒙水雾,半日咬牙道,“皇上业已行过此举了!娘娘,旨意月余之内已至湘、蜀、岷几处藩地,诸王或有踌躇,或有抗命,皆被朝廷已雷霆之势扫荡。日前臣得悉,湘王自知赴京难逃一死,已与王妃等亲眷举火*。蜀王进京不到两日,便被太后下旨圈禁于宅邸,来日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皇上虽不曾有过明令,但形势如此,何况还有太后在前朝左右时局。先帝诸子中,王爷一向最受太后忌惮,他日圣旨传至北平,无论王爷接不接旨,俱是难逃几位兄长的命数。”
他每说一句,如太嫔眼中神情便黯淡一分,然则他依然不得不再说下去,“此乃非生即死之事,王爷亦没有选择。如今朝廷正集结兵力,只要王爷稍有异动或是抗旨不遵,便会立即发兵征讨。日前臣闻得太后与皇上商议,要以娘娘安危要挟王爷,更有甚者,竟意欲将娘娘送至阵前,逼迫王爷就范。索性王爷早有预见,所以今日臣前来,便是要将娘娘……”
如太嫔忽然扬手止住他的话,凄然笑了出来,道,“你的意思是,六郎一定会反,一定要和他五哥相争了?”
成恩怔了怔,到底还是重重颔首,旋即道,“娘娘,您总不希望看到,王爷惨死于太后手中罢?”
良久缄默过后,如太嫔幽幽叹道,“所以,他注定要做乱臣贼子,注定日后难见先帝,难见列祖列宗。”
她神色空茫,却并不再畏惧,半日轻轻笑道,“这是他的选择,我也没有能力阻止,他虽极孝顺我,可也一向都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他能有今日,也全是他自己筹谋,自己挣出来的。他要活命,他要那个位子,我都拦不住。他叫你来告诉我这些,我如今已都清楚了。我帮不上他,也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她语意淡然,听得成恩心内越发焦躁,膝行两步,哀恳道,“娘娘,王爷一向最为牵挂的人就是您,今日臣前来就是为着您的安危。倘或两军对阵,朝廷将您置于阵前,王爷又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娘娘您?”
如太嫔淡淡笑道,“那又有什么,我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罢了,就是死也不足惜。他心里若还是有他的大业,就不该为我而有所动摇。”望着成恩惊痛迷惑的目光,她再笑道,“他连与朝廷交兵都不怕,尚有何惧?这一开战,会死伤多少无辜之人,那些人的性命便都不值得挂怀了么?说到底这是他们兄弟间的事,是他们李氏自己的事,又何必牵扯上万千将士,黎民百姓?你告诉他,既然心意已定,就不该畏首畏尾,他的母亲和任何一个人比,都是一样的,并不会比旁人更值得他顾惜。”
成恩大惊失色,几近颤声道,“娘娘何出此言,这是诛王爷的心呐!王爷半生艰难,不过是为争一个公平相待,为社稷为君父戎马浴血,方才免力博得先帝稍加回护。如今先帝驾鹤不过四载,便要任由太后将先帝子嗣屠戮殆尽?朝廷不仁在先,娘娘又岂可忍心责难王爷不义于后?”说罢,已是重重叩首下去,良久方抬头道,“娘娘素日何等疼爱王爷,请您千万不要再为此事责怪他,这对王爷而言不吝于雪上加霜。”
如太嫔此刻心中千回百转,一时间确是柔肠寸断。成恩见她目光终是柔缓下来,忙趁此良机,言道,“王爷不能不顾娘娘,即便他日败于朝廷,也不能令娘娘有丝毫闪失。此事是王爷谆谆交办,臣不敢有误。是以臣今日是来请娘娘更换衣衫,从速随臣离去,待明日一早,臣自会派人将娘娘妥善送出宫去。宫外有人接应娘娘,护送您前往北平与王爷会合。”
如太嫔只觉得眉心狂跳,倏然盯着他,讶然道,“你说什么?你让我离开这里?这可当真是胡话了,我是先帝嫔御,如何能轻易离宫?何况宫内耳目众多,明日一早这偏殿宫人察觉我忽然失踪,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象不到?我又能逃得了多远?”
成恩轻轻一叹,道,“娘娘,此事王爷已妥善安排,请娘娘不必担忧。”
如太嫔仍是全然不信,摆首道,“他就不怕太后和皇上知道了,会提前出兵清剿?我不能冒这个险……”
“娘娘容禀,此事臣定会办得周全,更不会让旁人知晓娘娘行踪。”成恩神情坚定,缓缓回首,示意那身后静默宫女抬头,其后接着道,“娘娘请看此人样貌便知。”
如太嫔与他惊心动魄对话半晌,早已将那宫女忘记,闻言当即凝目看向那人,只见她慢慢抬起头来,待殿内烛火照在她脸上,如太嫔便觉一怔。
那是一张颇为丑陋的脸,只因右颊之上生有一枚硕大的赤红色胎记,几乎将半面脸皆覆盖,让人看过一眼便不想再注目其上。
如太嫔亦慌忙收回目光,正自不解,余光却见那人伸手抚过面颊,轻轻一拽,竟将那红色胎记硬生生从脸上拽下,原来那胎记竟是假妆上去的。
如太嫔再度看向那人,妆扮既除,露出清水素容。一见之下,她登时再度双手掩口,双瞳骤然一亮,那神情竟好似见到了鬼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