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眼圈便是一红,上前去将她揽在怀中,捶打她的后背胳膊,一连迭声地诘问:“傻孩子!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一双鞋子怎么脏成这个样子?裤腿上怎么都是泥土?手怎么这样凉?你想担心死我不成!”
青叶吃吃笑道:“外头转了一转,不过踩到了两个泥坑罢了,哪里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转眼瞧见夏西南竟然在院中站着,倒吃了一惊,张口问道,“咦,大忙人怎么来了?你家殿下今日成亲,你是他贴心又贴身的那个,不是应当最最忙的么?竟然还有空到咱们这里来?”
夏西南上前来行了个礼,面上带了几分自矜之色,嘻嘻作答:“如姑娘所说,咱是殿下的贴心人,自小儿跟殿下一同长大的,深得殿下信任,因此便被指派了个顶顶要紧的差事,便是来青柳胡同看看,帮帮云娘,给姑娘办些差事。”
“放心好了。”青叶点点头,又吃吃笑了一声:“你们殿下成亲,咱们青柳胡同里的人敢不高兴?敢不欢天喜地?敢不普天同庆?咱们才不会不识相,做出令他担心的事情来呢!你回去帮忙去罢,不必跑来盯着。”话未落音,又被云娘扯住拧了几下,拉扯到浴室去沐浴换衣裳去了。
青叶用好晚饭,找了个宝贝出来,把夏西南及云娘都吆喝到屋子里。夏西南先觑了觑,忙笑问:“姑娘可是要下象棋?”遂作为难状,“姑娘棋艺太精,连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都要败给你的,咱棋艺差,不堪做姑娘的对手,求姑娘高抬贵手!”
青叶把手里的宝贝往桌上一丢,大笑三声:“今夜不下棋,咱们来赌牌九!”
喝令夏西南及云娘坐下,后又嫌三个人太少,把灶房里烧火的婆子也叫了来,四个人团团围坐一桌,推起了牌九。她的一手牌也打得臭,不一时便输了许多银子出去,竟然也不觉得心疼。奇哉怪也。
夏西南等三人吃着零嘴儿,喝着茶水,赢了一堆碎银钱,起初还得意洋洋,高兴不已,到了下半夜时,这三人便开始叫苦连天了。
青叶不许他三个人走,谁走她跟谁急眼。
因着怀玉的亲事,夏西南连日劳累,这时便有些吃不消了,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愁眉苦脸道:“好姑娘哎,你放过咱们呗?咱把赢你的银子还给你还不成么!”见她不搭理,又好言相商道,“要不,我再回去拿银子赔你?你说,你要多少银子才能放咱们回去歇息?你先放咱们走,待养足了精神,明日再战不迟……”
云娘磕头打盹,无精打采地帮腔:“……好孩子,你放你云娘回去睡觉成不成?否则我一条老命也要交代在你手里喽。”
烧火婆子不敢出言抱怨,只苦着脸不做声,不停地眨巴着一双老花眼,擦着两行源源不断往外冒的眼泪水。
青叶手里攥着一把牌,拉住夏西南的袖子不放松:“我一手好牌,你不许走!我才不要你平白无故的给我银子,我自己会赢回来,谁要你好心!”
那三人又勉强陪她打了几轮,到了下半夜,夏西南作侧耳倾听状,问云娘:“我似乎听到鸡鸣声,你听到没有?”
云娘尚未答话,烧火的婆子忽然扑通一声往桌上一倒,其后双眼紧闭,鼾声如雷,手里还紧捏着一把牌。
青叶吓了一跳,因为头昏脑涨,没留意到烧火婆子的鼾声,连连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夏西南伸手去探了探烧火婆子的鼻息,叫道:“不好!看样子是羊癫疯,只怕要出人命!云娘,快!你随我把她扶回去,我去找大夫来瞧!”
云娘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甩,也不多话,同夏西南两个把烧火婆子架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青叶揉了一把眼睛,冲他二人背影大喊:“等瞧好了再来!不到天亮不许走!”东倒西歪地爬到床上,衣服还未及脱下,便已困得睁不开眼,忙忙拉了被褥胡乱躺下睡了。
一觉睡到次日傍晚,外头落了雪,天上地下一片白。青叶起身,用饭,饭后去院子里,张嘴对着天接了几口雪吃,被云娘喝住。其后洗漱,头发还在滴水,就把牌九给找出来了,拍一声桌子,大声吆喝:“夏西南——云娘——”
夏西南自然还在,听她叫唤,吓得一哆嗦,苦笑道:“得得。”
四人团团坐好,吃零嘴儿,喝茶水。这几个人因为都睡了一整日,个个精神,烧火婆子的羊癫疯不知什么时候瞧好了,看上去竟然还生龙活虎,且面前堆的银子最多。
三个人笃笃悠悠地一起赢了青叶许多银子,一团和气,一派喜气。而输了银子的青叶尤其高兴。
夏西南不敢大意,瞅个空子同青叶商量道:“咱们推到午时散场,明晚再战?”
青叶摇头,还是那句话:“不到天亮不许走。”见夏西南想要说话,忙将他的话堵住,“你还我银子也没用,我不稀罕。”
夏西南暗暗叫苦,悄悄给烧火婆子使了个眼色,烧火婆子轻轻点头,叫他放心。今夜,羊癫疯将准时发作。
牌九正推到热火朝天处,忽听得胡同口有一阵急急马蹄声传来,雪夜里的马蹄声在胡同内回荡,清脆如鼓点,声声点点,落在不眠人的心头。马匹渐行渐近,到了院门口,马蹄声戛然而止,其后有人落马,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又听得那人疾步行来,推门入内,径直进了这屋子。
门打开时,雪花便被冷风夹裹着飞入屋内,那人一身大红衣衫,背对着漫天飘落的大雪轻轻一笑。
青叶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有春风拂过,千树万树春花随之盛开,花树下萋萋芳草随风轻轻招摇,于是忙忙垂下头,生怕眼睛里的泪水被他瞧见。
夏西南等三人忙忙丢下手中的牌九,躬身行礼:“殿下。”
怀玉对那三人抬了抬了下巴,说:“出去。”
那三人才回过神来,连看也不看青叶一眼,纷纷作鸟兽散,出去后还不忘带上了门。
怀玉操着双手,倚在门后蹙着眉头笑问:“怎么还不睡?”
青叶慢条斯理将头发也胡乱绾了一绾,口中笑问:“哟,新郎官来啦?这么晚,有何贵干?若是想推牌九,倒可以加你一个,人愈多愈有趣。银子带来了不曾?”嘴里说着话,手上也没停,把桌上的牌九都归拢过来,一张张的理顺。
怀玉上前来,把她手中的牌九夺下,扬手扔了,其后伸手捏住她的脸蛋:“贵干自然有。”
往她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笑了一笑,又啄一下,复又啄了一下,一下接一下。许久,方才低声笑说:“昨日拜堂后,同手下一帮子部将拼酒,一拼拼到大天亮……后来强打着精神去宫中谢了恩,回来后一头倒下,睡到这个时候,才醒来没多久……醒来后忽然察觉忘了一件要紧事,便忙忙的赶来了。小叶子,你猜猜是什么事?”
青叶把他的手拂开,着恼道:“你拜堂拼酒入宫谢恩什么的,说那么细做什么!我又不是你什么人,用得着你一一向我禀报?”嘴里说着话,脸蛋连同着耳朵根却慢慢红了,忙忙垂下头,轻声道,“我又哪里晓得你忘记了什么事。”
怀玉伸手把她才绾上去的头发放下,撩起一把在手腕上绕了两圈,把她的脑袋桎梏在手掌心里,慢慢笑说:“我是想起,竟然忘了入洞房了……便忙忙赶过来了,本殿下我岂能错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青叶听他又说混话,一时发窘,心内有喜悦,也有酸楚,到底是酸是甜,个中滋味已难以分辨,伸手轻轻推开他凑过来的脸,低声笑道:“我还以为你回来向我讨要贺仪呢……也怪我不好,老早就晓得你要成亲了,却忘记送贺仪给你了。本来绣个什么物件,上头再添两句诸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最好最合宜,可我女红不好,绣活拿不出手……只好送你银子了。银子我有许多,你等一下啊。”
硬把头发从他手腕上扯下来,甩开他,三两步跑到里间,在床前蹲下,伸手从床底下拉了个小匣子出来,回头见怀玉也跟了过来,急得摆手嚷嚷:“你走你走!我收银子的地方都被你给瞧见了!”打开匣子,里头还有个扎得死紧的包袱,解开包袱,从里头挑了锭成色新却咪咪小的银锭子出来,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京城的行情,这么重一块,便是送给皇子也该够了吧?这银子是我从七里塘镇带来的,即便表叔看不上,但也该晓得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个道理……我又不去吃酒席,够了,够了。”
话才落音,人便被他给拎起来了,其后被推倒在床,他也紧跟着抬脚上来,覆身于她之上,伸手捏住她的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她的眉心与双唇,一下一下,柔缓且旖旎。
她手中的银子也被夺下扔了,被亲吻到发晕时,脑袋忽然被他托起来猛地按到胸口上。他身上有冷风挟裹着冬雪的气息,也有使她晕眩的热度,他按得那样紧,那样重,他的心跳得那样快。她心慌,喘不过来气,不得不张大了嘴呼吸。
于是她便知道了,他其实也想念她的,他对她的思念同她对他的一样多。因此,原本想跟他说的话,说这几日想他想到几乎活不下去的话;看他迎亲时,嫉妒心痛到几乎要发癫发狂、几乎要死去的话便没有再说了。
她知道即便不说,他想必也是知道的。
他终于松开她时,她脸上满是泪水,一边脸上有几道在他衣裳上硌出来的褶皱印子,其状可笑可怜。他不做声,慢慢替她擦去的眼泪,再轻轻去扯她的衣裳。她伸手按住领口,幽怨地望着他,低声道:“我前日出门去喂青官玉官,吹了点冷风,回来头疼,像是风寒……怕过给你,求你老人家让我去厢房睡两晚,待我好了再回来。”
怀玉手上动作更重,揪住她的衣领,将她的脑袋拎起来,贴着她的脸咬牙切齿:“混账玩意儿,又要犯上作乱了?爷的洞房花烛夜,你也敢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