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说子期木然着抱着沈辛夷的尸身,双眸冰寒似万古不化之寒冰。清晨微熹的晨光自叶间斑驳洒落,凌乱的爬满了子期满身,却未曾给她带来一丝清浅的暖意。
秋风扫落叶,悲者不成眠。堪忆海棠妖艳花解语,难知辛夷香浓叶难逢。
“娘亲!”忽然,子期仰首而叹,唇角裂出一丝迷离的笑意。
子期小心翼翼的将沈辛夷的尸身安放在地,自己拖着疲软的身子踉跄起身。许久未曾活动的双膝发出一声声残破的咯吱闷响,子期颤巍巍的前行两步,便被脚踝处的镣铐所牵制,复又重重的摔倒在地。
子期以手握拳,重重的捶打着林间的腐土烂泥,沉重的镣铐似巨石一般,重重的压制着子期柔弱的身躯,狠绝地掣肘着子期所有的行动。连日来的饥寒与奔波已然耗尽了子期所有的气力,她只得跪爬在地,借着肘臂间的力道,在林间缓缓移动。
泥土裹着清晨的水露,将子期裹得如泥球一般。她浑身酸痛如置火炽,若不是她心中高悬的那道执念支撑,她早便被这连番的悲恸打击的溃不成军。可既是如此,子期仍旧执拗而行。她细细地的扫视着四周的林地,试图替沈辛夷选择一处洁净的栖身之所,借以了却她身为子女者的最后一点孝道。
可秋日已至,百花尽散,连山间最为常见的细小野花也失了踪迹。万般拣择之下,子期只寻得林中一颗繁茂梧桐。色若黄金的梧桐树叶自枝头垂落,密密的铺了满地。
子期仰首瞧着粗壮的树身,唇角轻扬道:“古语有言,梧为雄树,桐为雌树,同长同老,同生同死。娘亲,你必是喜欢这里的。”
话音将落,似有一阵清风悠悠飘过,惊扰了枝间的梧桐细叶,沙沙轻音缓缓泻出,似是呢喃,似是叹息。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子期轻轻吟诵了一声,恭敬地跪倒在地,她以头抢地,缓缓地行了一道大礼,又恭谨说道:“栽桐引凤翔九天,辛夷花落君何归。愿梧桐树君引凤至,请得故人驾鹤来。”
言罢,子期以手为铲,死命的扒着身前的泥土,枯枝戳破了她娇嫩的指尖,碎石折断了她光洁的指甲。腕间沉重的镣铐在她这般动作之下,铛铛作响。鲜血自子期的指尖蜿蜒流出,渐渐的将她的手掌尽数染红,连泥间夹杂的梧桐细叶也被沾染的血红一片。
子期就这般不知辛劳的、不知苦楚的埋首挖坑,只到日头西下,子期方才挖出一个堪堪安放沈辛夷的浅坑。
彼时,子期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瞧不出半点原来的模样。子期茫然的盯着身前的土坑,缄默不语。时已良久,子期方才颤索索地自怀中摸出半块粗粮饼子,那是前儿夜里她为沈辛夷细心藏下的,预备着沈辛夷身子好转之时,做她果腹之用。可谁知不过一夜的工夫,两人便已是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时。
子期攥紧了双手,将手中的粗粮饼子合着鲜血吞下。时至今日,早已不同往昔。子期深知只有活着,方才有复仇的机会。子期逼着自己一口接着一口的狠狠吞咽,饼子中混杂的细小石块一次又一次的研磨着子期娇嫩的喉咙,痛若剔骨。
终于,子期将口中最后一点饼子艰难咽下,还不等自己缓缓精神,复又慢慢的挪回了沈辛夷旁侧。子期寻出方才拣择的坚硬石块,于一旁巨石上狠狠地敲打着自己腕间的镣铐。好在那铁制镣铐使用的时日颇长,连接之处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早便脆弱不堪。子期下了死力敲打了片刻,便从生锈的接口处齐根断开,再也用不得了。
就这般,子期狠喘了两口粗气,歇了半晌,便又捡了那石块狠厉敲击身上镣铐。直至月到中天,子期才将自己与沈辛夷身上的镣铐尽数除尽。
子期心念“死者为大,入土得安”的旧俗,不忍沈辛夷的尸身再受风雨的摧残。遂纵使子期疲软的瘫倒在地,也不许自己多休息一刻。她侧首望向沈辛夷停于旁侧的尸身,死命的咬着下唇,不让自己昏沉睡去。
待子期吐尽胸中最后一点浊气之时,方才紧咬牙关,将沈辛夷的尸身背至那处浅坑旁边,将她小心翼翼的放入坑中。
“娘亲,此生已尽,再世安平。”子期抬手替沈辛夷抿了抿鬓间乱发,眸露眷恋的深深瞧了自家娘亲一眼,便将从自己贴身小衣上扯下的碎布盖在了沈辛夷的面上。
子期将泥土一点点的填满,于土堆四周压上一圈细小的碎石,用尽自己的所以气力,为沈辛夷隆起了一座矮矮的小坟。
没有墓碑,便是孤魂。子期只得从旁侧折了一跟枯枝,插在了沈辛夷的坟头。
子期见诸事已了,便扯下身上的衣物,随意包裹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十指,又细细地整理了自己的衣着面容,方才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给沈辛夷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自今后,世间再无子期。”子期以头抢地,任由眸中清泪滴落尘土之中,再也寻不得一丝痕迹。言罢,子期撑着一旁的树枝踉跄起身,头也不回的离了这处伤心之所。
漫长的押解之路,子期早便摸清那了差役头子的性子。她与沈辛夷滚落山沟之后,许久未有一人来寻,便已点明了那差役头子的态度。只怕此时,她业已从那差役头子处除了姓名。此时此刻在世人眼中,子期早便是死人一个。子期心念斗转,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她心中猛然冒出。
心念已定,子期遂不再犹豫,她强撑着自己的伤痕累累的身子,缓缓地踏上了归京之路。
这归京之路的内中艰辛,自不必细说,若不是子期半途中得遇山中采药人,早便失了自己的性命。又得那采药人的善心收留,子期在他那处将养了近半年的工夫,才能下地行走。
子期待自己的身子尽数好转,婉拒了那采药人赠与的银两。待叩谢了那采药人的大恩之后,又乔装打扮了一番,便直奔圣京而去。
至于子期之后又有何故事,且听后文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