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和林崖都是警醒谨慎的人,眼下皇位更迭的余波还没有过去,林家每天夜里都要有一名有脸面的管事在正门耳房里值守。
能半夜飞马跑到林家来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小厮们虽然不认得金牌令箭,却也识得官服品级,一看来人是禁军武官,直接就去叫了守夜的管事起来。管事一瞧腿都软了,一面吩咐小厮领路,一面飞奔到里面报信,鞋都跑丢了一只。
不过数息功夫,林如海居住的主院和林崖的颂春院就在沉默中点起了灯,除了几个心腹下人,旁的一律都被勒令锁门闭户。
禁军中人脚程快,即便是小厮们有意领他们绕了远路,也不过是给了林崖换衣裳的时间,头都来不及梳理就被人拍响了院门。
林如海与禁军武官几乎是前后脚到的林崖院子。他状似无意的瞟过林崖披在背后的头发,就板着脸郑重的与来人见礼。
几个武官里最高的也不过四品,不过是身负皇恩才能直入林府传召林崖这个三品,如今林如海这样的两朝重臣主动与他们以同辈之礼相见,他们略微迟疑了一下,便有两人驻足与林如海寒暄,另外一人面上不满之色一闪,也黑着脸没动。
林崖心里松了一口气,缓缓的对着林如海的方向点了点头。一直猫腰在旁边提灯笼的寿生趁机连忙凑到林崖身边为他梳头,动作十分麻利。
不过是几个小辈后生而已,林如海应付的游刃有余,等到林崖那边收拾妥当了,不会被人以君前失仪的名义治罪,才施施然回了自己的院子,好生休息。
林如海如此淡定也是有缘由的。如果林家真的要有祸事,别说他是尚书,就是皇亲国戚,来召林崖入宫的武官也可以义正词严的理都不理,连眼神都欠奉。退一步讲,都是制式宅子,从大门一路到嫡长子的院子该怎么走,禁军武官都是高门子弟,又岂会不知?不过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不管林崖这些日子如何风光,在京中如何炙手可热,林如海还是林家的主心骨,他老人家不动如山,林家这场突如其来的惊悸也就迅速平息下去,连牵挂着林崖的曾蕙也被嬷嬷丫鬟劝着勉强躺了回去。
做出十万火急之态入宫的林崖心中却远远没有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胸有成竹。
林崖虽然与新君楚容华少时相识,但不过是数面之缘,谈不上多少了解,而楚容华的脾性,至少在对待曾家的时候,算不得多么念旧。
自从回京以来,林崖也曾经得楚容华多次传召。有旁人在时,不过是虚言褒扬,还要顺着太上皇有气无力的语调,赞林崖为西北之柱。私下里,楚容华却是已经明言,不会再叫他去西北,也不会让他在兵部留太久。
户部,才真正是楚容华属意林崖去的地方,到时候林如海则会调任去礼部。但礼部原本是曾家老太爷多年经营之处。
心里明白楚容华这是不想让曾家和林家太过交好,林崖只是恭声应了,毕竟这就是帝王心术,不将臣子分而化之,怕是夜里做梦都不安稳。
林崖惦记的却是另外一事,此事还要从甄妃长子楚容琪说起。
说起楚容琪,也算是个命途多舛之人。一路从宠妃长子、外人眼中的准太子,变成了被同母弟弟打压算计的失忆人,到最后,弟弟死了都还要连累他一起被幽禁。就算放出来了,也早就被人削成了白板,无爵无职。
楚容琪倒也光棍,仿佛贵太妃不是他生母,暴毙的楚容璧不是他亲弟,甄家不是他外家一样,谁也不理谁也不管,一天到晚就忙着奉承太上皇亲爹和以前正眼都懒得看的皇帝三哥楚容华。
奉承也没个正形,连讨赏都只会要写奇技淫巧的东西,气得太上皇见都不愿意见他,楚容华也就当他是个逗乐子的。
那一日林崖面君之时,楚容琪终于没再跟楚容华放赖要东西,他要了个活人。楚容琪求楚容华给他主持公道,命荣国府贾家把私藏的他的逃妾还给他。
林崖还在殿外,就听着楚容琪在里面耍无赖,声音十分洪亮。
“虽然弟弟荒唐,没有办全文书,可那薛氏在弟弟府上住了多少日子?后来弟弟小人之心,误会了皇兄,难得皇兄不怪罪,就想着把各自放还的妾室们找回来,谁知道薛家竟然让薛氏另家。皇兄你可要给弟弟做主,天家的脸面要紧,怎么能一女侍二夫呢?”
荣国府私藏的薛氏,肯定就是薛家大姑娘薛宝钗了。到现在还腻歪这些小事,只能说楚容琪还没有蠢到家。
果然随后就听到了楚容华的笑骂声,又允了让宫中太监总管去荣国府走一趟,接回那妾室薛氏。
只是楚容华的礼哪里是那么好收的,楚容琪还没谢恩,楚容华就让他顺路再跑个腿儿,去王家宣旨。
荣国府与王子腾府上正经要走多半个时辰,这路顺的要穿小半个京城。林崖就听的里面楚容琪的声音似乎一噎,紧接着就欢天喜地指天誓日的说一定把差事办成,拍着胸脯就走了。
第二日王子腾大人升任九省都检点,要奉旨出京巡边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各府,大家喜气洋洋,自然不会有人去管王大人家的什么自称姑太太家的亲戚上门被拒的晦气事。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林崖只记得楚容琪走后,他随着内侍进去,楚容华不等他行完礼就招了招手,叫他一起看给曾家二房女曾氏拟嘉号的册子。
楚容华册曾氏为妃的旨意发下去已经有些日子了。除了许皇后是楚容华发妻之外,曾氏还是第一个被册封为妃的,还没入宫就稳稳压住了已经怀有龙嗣的甄贵人,朝上也不免为曾妃的嘉号吵作一团。
作为曾家的女婿,林崖是一点儿也不想参与曾妃的嘉号之争,当即委婉推脱,谁知道楚容华却笑了。
“林卿忠心可嘉,横竖这些字儿都好听的紧,曾氏的事情你不管,那就给王大人挑一个吧。”
楚容华同林崖说话时周围的宫人内侍造就极有眼色的退了下去。楚容华并没有特意拿起架子,神情语气也都颇为温和,林崖却瞬间就明白了楚容华心中的杀意。
眼睛亮一点儿的,这些日子多半都瞧出了王家的反水之意,王子腾更是对楚容华俯首帖耳。可惜这一切都救不回王子腾的性命。
也许在王子腾眼里,新君撵他出京就是要饶他一命,可是这做人臣子的,还是个没有开疆辟土的武将,能得个嘉字的时候,也就只有谥号了。
不管这是试探还是信任,林崖都要守口如瓶,把秘密死死压在心底。
林崖闷不吭声,楚容华也不过是笑笑,随手把册子放在一旁:“罢了,些许琐事,且不去谈它。朕倒确实有一桩极要紧的事要林卿去办。”
说着,楚容华亲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连同手边放着的荷包一起推到了案前。荷包的纹理已经有些黯淡,上面的银丝绣线还隐隐泛着黑,显然是有点年头的旧物。
“林卿打开瞧瞧。”
林崖面无表情的接过一摸,就晓得里面装的是钥匙,应当是与盒子相配的。
而能得楚容华珍重视之的盒子,里面放的则是一卷旨意,抄了金陵甄家、锁拿阖族下狱的旨意。
楚容华当日说的清楚,恐怕到时要累林家虚惊一场,但到底要如何惊,楚容华却并没有细说。林崖不担忧自己,只是放心不下家人。
等到林崖随内侍一路脚下生风的赶到殿中,楚容华已经等候多时了,身边服侍的也不是楚容华倚重的心腹,而是备受太上皇信赖的总管戴权。
见到林崖来了,楚容华微微一笑,便由戴权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竟然是蛮兵犯境,攻破了两座关口,还屠了山西牛氏娶亲的队伍。太上皇老人家的意思,一事不烦二主,这回还是命林崖过去,平息了此事。
太上皇旨意,兹事体大,命三品侍郎林崖即日出京,总领西北军事。
楚容华侍父至孝,当然不会反驳,连林崖出京的协从人员都是交由太上皇着人挑选,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在林崖叩头谢恩时,含笑嘱咐他“莫负皇恩”。
如果当时林崖还不能真正明白楚容华这四个字的意思,等到离了京城,一行人向西行了大约数十里后,随行的禁军武官和内侍们突然有十之七八对同伴拔刀相向,顷刻间一片人头落地。
之后领头之人就在沉默旁观的林崖面前跪下,请林崖下令南下。林崖知道他们要的令到底是什么,冷冷等着所有人都跪下之后,才取下腰间香囊,朗声宣布了楚容华的圣旨,转而南下金陵。
第二日一早,不等林如海探问林崖的消息,宫中就有旨意发出,当今奉太上皇旨意,出京祈福。
圣驾去的匆匆,九重宫门也随之紧闭。
令人惊骇莫名的是,宫门再次打开之时,奉着太上皇旨意的禁军就围住了曾府,几乎是同一时间,奉太妃懿旨的内侍也趾高气扬的来到了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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