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抉择 (三)
“放屁!老夫如果想当皇帝,还需要你们来封?!”河北,距离邺都只有三十里远的定难坡,大汉疏密副使,护圣左军都指挥使郭威手扶书案,不怒自威,“来人,将这群臭不要脸的家伙给老夫推出去,斩首示众!”
军帐外,急速冲进三十余名彪形大汉,不由分说将 正满脸期盼等着郭威回复的辽国使节赵峻以及他手下随从按翻于地,绳捆索绑。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拎着脖子,倒拖着朝中军帐外走。
“我乃大辽南枢密院院礼部侍郎,我乃大辽南枢密院礼部侍郎!”本以为此行必能建功立业的辽国南面官赵峻吓得魂飞天外,一边拼命用靴子在地上蹭,一边扯开嗓子大声哭嚎,“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化外蛮夷,也敢自称一国?况且你又不是契丹人,有什么资格替辽国说项?!”郭威不屑地撇了撇嘴,大声补充,“速速推出去,杀了,一个不饶。别留在这里脏了老夫的眼睛!”
“是!”众军汉听得无比解气,加快力道,拖着赵峻等人走出门外,身后留下一地湿漉漉的尿痕。
“真他奶奶的孬种,就这点儿胆量,也好意思来做说客?”郭威厌恶的皱皱眉,满脸不屑。
早年间在后唐庄宗帐下,他与契丹人打过无数仗,几乎每一战都将对方打得抱头鼠窜而去。因此,心里边根本就没把契丹当作一个可与中原并立的国家,更无法容忍,某些鼠辈分明是汉家儿郎,却心甘情愿为蛮夷的利益奔走。
但中军帐的一众文官们,却因为各自的经历,无法完全认同郭威的做法。特别是他新招募到帐下的掌书记魏仁浦,因为曾经作为枢密院小吏,与其他官员一道被契丹人俘虏过,亲眼目睹过辽国皮室军的强壮军容,所以心怀忐忑。向郭威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嗓子,小声进谏:“大人,何妨先留他们多活几晚上?眼下战局未明,而陛下身后还有李守贞等辈蠢蠢欲动。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这一仗,要么灭了杜重威,尽复滹沱河以南各地。要么兵败千里,大汉亡国,你我殉难死节。除此之外,大伙别做他想!”郭威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嗓音忽然提得极高。
“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
护圣左第六军都校、领郢州刺史郭崇,左二军指挥使马铎、左三军指挥使向训等一干武将,被郭威的果决态度所折,齐齐手按刀柄,大声呼喝。
他们都是刘知远麾下用熟了的悍将,当年也曾跟郭威一道,在忻口、朔州、阳武等地,大破契丹和幽州汉军,因此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认贼作父的无耻之徒。宁愿与郭威一起战斗到最后一人,也不愿意屈膝侍贼,让自家和自家祖宗儿孙一道蒙羞。
“这……”魏仁浦饶是足智多谋,毕竟入郭威帐下时间太短。不敢站起来,与这么多武将别苗头,只好将面孔转向行军司马,郭威的至交好友郑仁诲,用眼神向他请求支援。
“明公!”郑仁诲原本就准备开口劝阻郭威不要自断退路,见到魏仁浦不停地向自己打眼色,笑了笑,顺水推舟,“陛下最近,态度也颇为模糊。杀这几个衣冠败类,无法添尺寸之功。万一干扰了陛下的决断……”
“大兄可知道,我为何愿为主公肝脑涂地?”郭威冲着他笑了笑,轻轻摇头,“郭某之所以甘为主公爪牙,并非完全是要回报他的知遇之恩。而是佩服他当年,敢于当众顶撞石敬瑭,誓不屈服于契丹!”
不待郑仁诲再劝,他又迅速将面孔转向帐下众文武,大声说道:“你等不必担心陛下会与契丹议和,如果他肯议和,就不是大汉天子了。况且自古以来,都是胡酋向汉家屈膝,拜舞于长安。除了石敬瑭那厮,还有哪个汉家天子肯认賊做父?”
众人闻听,心情一松,纷纷笑着点头。刘知远无论别的方面做得怎么样,至少骨头比石敬瑭硬得多。明知道辽国不肯坐视杜重威被灭,还果断御驾亲征。有这种天子在位,大伙坐立行走都觉得扬眉吐气,而不是像当年一样,见到家乡父老就抬不起头来!
“你们以为那石敬瑭做了皇帝就事事顺心么?”见大伙基本上已经被自己说服,郭威顿了顿,继续补充,“当年他实力明明压过汉王,压过符彦卿等一众诸侯,却始终不敢出兵东征西讨,直到把自己活活给憋屈死了。这种下场,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有愧于心,理不直,气不壮?而当今天子为何能做天子,为何登基之初就敢远离汴梁,亲征邺都,又何尝不是因为他是靠驱逐契丹得的江山,名正言顺,底气充足!”
“明公所言甚是!”
“闻大人之言,我等茅塞顿开!”
“痛快,痛快,大人你可是说的到我等心窝子里头了!”
“……”
众文武听了,纷纷大声附和。
此刻不是宋末,中原虽然诸侯割据,内乱不休,但整体上,对塞外民族的战斗,依旧胜多败少。所以大多数人心里头,依旧没有失去自信与自豪。依旧认为塞外诸胡对中原屈服天经地义,而中原人投身塞外,就是辱没祖宗。
故而根本没费多大力气,众人就被郭威所说服。不再去考虑杀了契丹使节所引起的后果,也不去考虑大汉天子刘知远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会不会因为郭威未经通禀,及擅自斩杀契丹使节,而君臣离心。
唯独兵马都监王峻,因为生性多疑的缘故,没有主动附和郭威的说法。而是默默地等到众人都表完了态之后,才站起身来,低声道:“老郭,我觉得你最好的处置方式,不是将这帮家伙杀掉,而是将他们,连同契丹人给你的圣旨,一并送到天子那里。否则,万一有人在天子面前进馋,你此举,反而有杀人灭口之嫌!”
“嗯——?”话音落下,郭威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灰暗,眉头紧皱,低声沉吟。
其他众文武,也觉得脊背上有些发凉,纷纷低下头,低声轻叹。汉王,不,现在应该叫皇上了,最近一段时间的性格与以前相比,简直偌判两人。年初刚刚赶走了在他鞍前马后奔走多年的六军都虞侯常思,任其去泽潞自生自灭。最近,又因为宰相杨邠阻止他对皇后家的几个哥哥委以兵马大权,而将此人关进了军中苦囚营。虽然是一时火头上,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把杨邠放出来。但这种举动,却让人充分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天威难测。
“清者自清,浊着自浊!”正当大伙都在心中叹息不止的时候,郭威的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笑了笑,非常坦然地说道,“郭某与陛下相知多年,他若是疑我,又怎么会将半数兵马交与我手?况且此刻战事胶着,哪个不开眼的,敢胡乱离间君臣?待灭了杜伏威,打跑了赵延寿和契丹人,若是那时有人拿此事进馋,郭某如常思一样去地方任职便是,乐得自在逍遥。杀,向训,你速速去催一催。杀了那群无耻之徒,将头颅和契丹人的圣旨挂在一起。明天一早,咱们挑在军前向赵延寿邀战!!”
注1:皮室军,辽国君主的嫡系精锐,乃耶律阿保机所创,耶律德光当政时定型。皮室, 契丹 语“金刚”之意。皮室军最初规模大约三万人,由皇帝直辖,战斗力非常强悍。辽国晚期则成了贵族兵,规模高达三十万,战斗力几近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