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仁抹了一把泪,委屈道:“他们都壮得跟牛似的,我一个对十个,当然打不过!”
袁一以为梅仁在吹牛,挽回些颜面,便道:“十个突厥兵?他们还真够手下留情。”
“不是突厥兵,他们是自己人。”
袁一满脸惊讶道:“自己人?他们不好好对付敌人,为什么要来围殴你?”
“我们攻进城,不过,半个时辰就控制了城中局势。尹玉书在皇宫擒拿了,试图逃跑的可汗和阿布扎的翻译官,突厥将领见大势已去,便都弃械投降。”
梅仁说到这儿,深深吸了口气:“胜利之后,杀敌杀红眼的我们,变得异常兴奋狂热,跑上街道闯进百姓家中,夺走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后来,我看中妇人手中金光闪闪的镯子,便拽住镯子要从她手上取下来,可妇人拼死不肯,我的同伴突然挥刀砍下了妇人的胳膊,我拽着镯子的手一沉……”
他突然停顿下来,用手捂着眼眶,低声地啜泣起来,待情绪稍平复些,他用哽咽的声音,继续道:“低头看到,拽着的镯子中,套着一只滴血的手臂,耳里嗡嗡作响,脸上被溅到了什么,突然一热,我抬头,发现那是……那是从断臂妇人的伤口洒出的血。袁哥,你第一次杀人的感觉是什么?”
袁一沉默片刻,用低沉的声音道:“那是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上战场,我不是故意要杀死他,只是因为紧张,或者害怕,用力太猛,刀从他的前胸,刺到后背。”
梅仁道:“两天前,我割破了一个突厥兵的喉咙,他的血溅到我脸上,还是热乎热乎的,可寒风一吹,就变得冰冷粘稠,腥得宁人作呕,我全身汗毛倒竖,冷得直打哆嗦,可额头的汗却直外冒。后来,为了保命,杀的敌人越来越多,这种感觉变得麻木,甚至这种麻木中还夹杂着一丝兴奋,可当妇人的血溅到我脸上,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我猛然惊醒,自己怎么会跟一群魔鬼共舞?”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发了疯似的阻止他们,却换来了一顿拳脚相加,当意识到,我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只有逃避,躲来了这儿。”
袁一点点头:“回去好好的睡一觉。”说着,转身离开。
梅仁上前拦住他道:“我不能阻止他们,可你是一军统领,只要一道军令,就能救那些无辜的百姓。”
袁一深深吸了口气:“要是能做,我也不用躲来这儿。”
“为什么不能?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言而无信!怕军心动摇!怕士气萎靡!怕成为败军之将!对士兵来说军令难违,对一军统领来说更是军令难收!既然,我下令破城洗劫,就算,知道这个决定错了,足以让我后悔半生,我……我也不会改变!”
“去他娘的军令!难道还不清楚,城中的百姓正深陷水深火热中,今晚过后,有多少人会天人永隔,多少女子会失去贞洁,多少人会永远记着,唐军给他们带来的噩梦!”
恼羞成怒的袁一,抓起梅仁的衣领,咆哮道:“我知道!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我心存仁慈,今天任人宰割的就是你们,我带你们来,就有责任让你活着回去,我厌恶,憎恨这一切,可能做的只有面对!”
梅仁沉默了片刻道:“我应该体谅你,没有权利逼你。”
他放下梅仁:“今晚过后,不会让他们再做半点伤害百姓的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次日,袁一被尹玉书迎进城,袁一当着全城士兵和百姓的面宣布,从今日起他将维护城中秩序,谁胆敢违背,按军令斩首示众。
袁一的号令对士兵起到了震慑作用,可有些心存侥幸的士兵,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安抚下城中惶恐的百姓。等过了风头,一个大都统便伙同十多个士兵,洗劫了一个破城之日漏网的富户。
后来,这件事被袁一知道,将犯案的大都统和士兵押到校场,而后召集全军士兵,他先将犯事人的功劳逐个说了遍。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惊诧,他们发现,不管是大都统,还是小兵,袁一都将他们的功劳记得一清二楚。
袁一威严的目光,从一张张惊讶的脸上扫过,而后,他指了指犯事的人,道:“在我的军队里,从来都是有功就赏,有过必罚,所有人立过什么功劳,我心里都有数!有人攻城退缩,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恐惧,所以,我谅解。有人弄伤自己逃避血战,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怕死,我谅解。可你们违背军令,我谅解不了,因为,他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所以,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话音刚落,大都督跪行到袁一面对,抱着他的大腿,哽咽道:“将军,我是第一个爬上城墙,打开城门的人,看在我这份功劳上,不能留我一命吗?”
他扶起大都督,难掩惋惜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死是对你的罚,至于奖,我会向朝廷说,你是战死沙场,让你的家人将你看作英雄,还有,我会把属于你的财物带给你的家人。”
大都督知道已成定局,抹了一把泪:“谢谢!即便我如此,还是认为你是个好将军。”
袁一点了点头,背过身向一旁的提刀士兵示意动手,当受罚的士兵人头纷纷落地,原本鸦雀无声的校场出现隐隐的抽泣声,渐渐声音越来越大,好像上万个声音那么多。
袁一走过低头肩膀颤抖的士兵,走到校场外,抬手摸了摸眼角,望向艳阳高照的天空,喃喃道:“这是泪,还是雨?”
袁一率军进城没几日,破城那晚,趁乱逃出的叶护与阿布扎,就集结了十万突厥兵来到城下。见敌多兵少,袁一想着先拖住叶护,等待北庭都护府的援军到来。
有着这番盘算,他便将擒住的可汗带来城楼,向叶护喊话,只要他敢攻城,就杀了可汗。
没想到,叶护老奸巨猾,说可汗早已死在乱战中,城楼上的人只是穿了皇袍的冒牌货。
他说罢,向一旁的搭好弓的琅格哒示意,让他向城楼上的可汗射箭,只听到“嗖”的一声,琅格哒弦上的箭就如闪电般,划破空气,窜上城楼,冲向可汗的脑门。
袁一从未见过如此迅猛,好似隐于无形的飞箭,他凭借声响,知道飞箭已来到身边,当他慌忙推开可汗,只感到手臂一麻,看到一只羽尾闪着银光的箭插在手臂上。
见此,他低声骂道:“爷的!这么远都能射穿我的铁衣,这混蛋到底吃了什么,力气这么大!”
袁一折断箭杆,扶起倒在地上的可汗,看了眼尹玉书道:“你告诉可汗,如他所料,他的千军万马是来了,可不是救他重登大宝,而是来送他上西天。”
尹玉书点点头,把袁一的话用突厥语告诉了可汗。
可汗听完,青涩的面庞出现超乎常人的成熟,他看了眼,袁一手臂的伤口,道:“事到如今,本汗应该相信,叶都狼子野心,杀害了父汗,你是被叶都和阿布扎联手陷害的。”
袁一点点头:“了解就好。”
“既然,杀害父汗的人不是你,那么,本汗愿意与大唐合作,条件是解除突厥的战乱,还有,叶护的人头。”
袁一笑道:“可汗年纪不大,算盘打得精嘛!你有条件,我也有,平息战乱,拥护可汗重登大宝后,我希望,可汗能立下盟约,永世与大唐交好,并且,无论大唐何时要求突厥出兵攻打吐蕃,可汗都不能推迟。”
“本汗答应你。”
这时,突厥攻城的战斗已打响,袁一见城楼已不安全,便让人将可汗送回宫中。而后,他将手臂的伤口简单处理包扎后,就在城楼上指挥士兵守城。
黄昏,叶护下令鸣金收兵时,琅格哒突然冲向前,将弓箭对准袁一,用吐蕃话喊道:“我阿姐,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让你的脑袋开花。”
袁一正为琅格哒口中的阿姐是谁,感到纳闷时,看到阿布扎驱马上前,神色慌张的向琅格哒说了几句,此时,袁一突然恍然大悟,对身边的尹玉书道:“原来跟阿布扎相好的女翻译是琅格哒的姐姐,那么她就是笃鲁的女儿,看来这个人质,要比可汗强多了!”
第二天,到了叶护攻城之时,袁一让人把穆赫珠带到城楼上,向阵前的叶护,阿布扎和琅格哒喊话,道:“你们看好了,这是琅格哒的姐姐,也就是战神笃鲁的女儿穆赫珠,昨天你们说可汗是冒牌货,至于今天这个穆赫珠是真是假,琅格哒,你也可以射箭试试!”
琅格哒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眼城楼上穆赫珠,向阿布扎道:“真的是阿姐,咱们要把她救下来。”
这时,袁一继续喊话道:“既然看清楚了,好!今天你们要是敢攻城,我就把她杀了。”
说着,他看向琅格哒:“喂!笃鲁的犬子,看在你爹跟我还算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你拿叶护的人头来,我就把你阿姐,完好无损的还给你,不然,我就像你嘱咐的那样好好照顾,你这位倾国倾城的阿姐了。”说着,伸手抚摸着穆赫珠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