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常叫宋扬灵做的事情本来简单,不过是将五州的呈报合在一处。宋扬灵想为方便查阅,不妨将几份资料都细细看过一遍,整理出重点,有融合有对比。
蔺常记挂着要陪太后用膳,不多时便起身走了一圈,见宋扬埋着头冥思苦想的样子,交代一句:“这折子我不看了,你整理完叫人送政事堂,令酌情办理。”
宋扬灵起身应了是,又跟在王传德身后送蔺常出门。
走到屋外时,见半空里飞着一只纸鸢。是只蝴蝶,花花绿绿,倒是好看。一旁几个小宫女兴奋地挤在一处,指着天空叽叽喳喳不知说笑些什么。微风轻起,撩起她们的绯色裙边,倒是与身后的绿树相映成景。
蔺常忽然心内一动,回过头,对宋扬灵说:“春日到了,你也出去逛逛,案牍总是忙不完的。还有,等会儿别忘了吃饭。”
语调柔和得让宋扬灵突然鼻酸,强力忍住,下拜辞谢。神思却还有些恍惚。幼时,她父亲时常板着脸布置诸多课业,一回头又怕她熬坏身子,不是叫人送吃的喝的,就是自己领着她出去玩儿。
宋扬灵正感慨间,蔺常已经去得远了。她收回目光,转身进屋。赶在睡觉前,写完奏报,拿出去叫人明日一早送去政事堂。
彼时夜已深,她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早一炷香以前,米黛筠就来催她去睡觉。此刻做完事情,只觉一身轻松,真想大睡一场。
可是再一想,虽然蔺常说了不必让他过目,但那奏报中有不尽详实之处,还是上呈清楚较为妥当。于是强忍睡意,在灯下又写了一份较为简略的奏报。
到第二日,蔺常一直未曾过来。只中午时分差王传德来取些东西。宋扬灵一直有事要和王传德说,往日里蔺常都在不方便,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便回屋拿了早先准备好的一份礼——她知道王传德喜好收集茶壶,特意花大价钱寻了一个好的。
虽然平日里她没少孝敬王传德,但都是玩意儿罢了。这回却送了厚礼,王传德不肯轻易收下。一手轻轻抵着木匣,笑道:“我们是自家人,今日怎如此见外了?”
宋扬灵也笑道:“正是知道都知的喜好,所以一见这茶壶就知道您必喜欢。我担心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才赶忙买下给您送来。”说着,揭开木匣,给王传德过目。
倒也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却偏偏是王传德的心头好。他一手摸着壶柄,笑容满面道:“怎么能叫你破费?多少钱?我叫人送来。”
“都知这就见外了,这点钱还同我算?平日里我也没少得都知照拂,无以为报,就当我一点心意。”宋扬灵语气亲热,显是不分你我的意思。
王传德听了很是受用,再则据他看来,陛下虽然暂时还没纳扬灵的意思,但显然不以寻常宫人相待。是以格外给她面子。此刻虽猜准宋扬灵必有事求他,也不十分推拒,道:“那我就收下了。”心知她应还有话说,又道:“我还赶着去复命,不能久留。烦你送我一程,我们路上说说话。”
宋扬灵明白他的意思,帮忙整理了蔺常需要的奏折,又送出来,才道:“上回听您说少一个常随陛下身边的黄门内侍,我倒有个人选。”
王传德一听是这事,了然一笑,道:“昨日合同凭由司的张胖子还来说,他侄子进宫两年,一直在后苑当差,想来这边历练历练。我嫌他那什么侄子年纪小不知事体,就没应他。既是你有人选,必是好的,说来听听。”
宋扬灵知道王传德口中的“张胖子”,黄木出身,是合同凭由司的监官,亦是后宫叫得上名的内侍人物。看来这位置倒是抢手得很。遂赶紧道:“我要提的人,都知您也见过,便是宝文阁的魏松。”
王传德对魏松颇有印象,年纪不大,为人很是活络机变,笑着点点头——满意的样子,便道:“你荐的肯定没错。你差人叫他明日来见我便是。只是一点,叫他走前和赵恒秋好好说清楚,别闹得老赵不乐意。”
“都知放心,我和魏松都深受赵押班恩情,从来不忘。”
王传德突然叹口气:“老赵此人,唉……,他当是不计较这些的。”欲言又止了一下,终是没提往事,而是话锋一转,又道:“你是不是有个姐姐还在书韵局?”
宋扬灵不知道王传德此言何意,点头道:“是我舅家表姐。”
“现在陛下一门心思都在西征上,对宫女读不读书不大在意了。前日贤妃说书韵局人浮于事,叫裁撤些。从前从掖庭挑的人估计都得送回去。勤政殿有个宫女生病送了出去,我想莫如补了你表姐过来,虽然是粗使宫女,总比待在掖庭强。”
宋扬灵一来没想到书韵局竟有此变故,二来没想到王传德卖她面子至此,虽然惊诧,倒是坦然受了这个人情——以她现在的身份,是不惧还不起的,便道:“承都知后情,我倒不知该说什么了。大恩不言谢,往后有事,都知但请吩咐。我能做的,义不容辞。”
王传德一笑:“你我都在陛下身边做事,便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宋扬灵又送了王传德一程,两人说了些宫中琐事,才道别而去。
剩得她一人穿花拂柳地回宫,见满园□□,心情骤然一松,连脚步都轻盈不少。只觉胸中一阵柔软之情,像淙淙流水一般,又带着微微隐痛,不知该何处安放。陡然就想起了孟昱,想起他英姿勃发的模样,想起渺无音讯的数月,宛如当胸一击,一下将她从云端狠狠拽入地底。
正是肝肠寸断之际,后背却被人猛然一拍。她浑身一震,倏地回头,眼神之中因惊诧和伤心带着一丝厉色。
来人却是三皇子。蔺枚本是远远看见宋扬灵,故意轻手轻脚上前,想吓她一吓的,不妨却叫她陡然回头的表情给吓着了。退了一步,又见宋扬灵神色之中很是悲怆,便问:“怎……怎么了?受气了?”
宋扬灵倒没忘记请安,敛了敛神色,才道:“没有,不过想起幼时往事而已,冲撞了三皇子。”
蔺枚摆摆手,表示不在意,见宋扬灵脸上悲怆之情,欲盖弥彰,很是不忍,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道:“这是我在宫外买的泥像,送给你玩儿。”
宋扬灵一看,只见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泥像,发髻、首饰、裙装皆精细无比,煞是可爱。不由得接过来细细观看,只是越看越觉得这泥像面熟,脱口而出道:“这莫不是黛筠?”
蔺枚一听,倒挺欢喜:“做得像罢?我上回告诉黛筠说宫外有一个善做泥像的工匠,她还不信。我特意做了这个给她瞧的。”说完,才惊觉把这泥像送给宋扬灵似乎不妥。刚刚见她伤心,不知如何安慰,一时情急就将这泥像掏了出来——本是要送给黛筠的。既说了送人,又不好要回来的。不禁面露尴尬,抓了抓后脑。
宋扬灵打量了蔺枚一眼,只见他眉眼精致,气质温润,带着点天真的童稚之气,倒是比二皇子长得更为周正好看。只是奈何,黛筠分明已与二皇子……
想及此,她不禁替蔺枚唏嘘,遂将泥像还给他,道:“此物送给黛筠自然更有趣。”
蔺枚见她主动送回,喜上眉梢,一叠声道:“下回我叫人也给你做一个。”说着,便脚不点地往前去了。分明一个有情郎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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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禁足之后,宫中事务多由李贤妃代为处理。她每日理事毕,还去太后处请安,甚为勤谨。
那日陪太后用了素斋,便闲话家常。说起她从前在家里做女儿的情景。末了,叹道:“听闻这回我侄儿亦要跟随大哥上战场。想我入宫时,他才五、六岁,日日同我们一班姊妹在内院玩耍,如今都要随军出征了。只望他不辱家风罢。”
太后听了,道:“可是过年时来我这里请安的少年郎?我记得还不曾娶亲罢?”
“可不是,为此我嫂嫂日夜悬心。本是想给他娶亲之后再让他上战场的,岂知一直没有合适的。”
“他多大年岁了?”
“刚好二十。”
太后听李锦舒突然提起她侄子,猜她必意有所指。转念一想,大公主桢儿今年恰刚十六,倒是该议亲的年纪。桢儿乃皇后所出,身份尊贵,若是嫁入李家,那李家可真是荣宠之极。又想李家握有军权,许以公主,也是笼络的方法。但李锦舒向来与皇后不睦,只怕一来皇后不愿意,二来桢儿日后受委屈……
太后向来直爽,想及此,便直接问:“你可是觉得桢儿还好?”
李锦舒不喜欢曾巩薇,又怎会喜欢她的女儿?不过是觉得到底是嫡出公主,身份尊贵,嫁入李家,既能显李家光辉,又能打击曾巩薇,才作此主意。只是没想到太后竟如此直截了当,便道:“公主身份贵重,虽是我娘家,也不敢高攀妄想。”话说得谦逊,表情却不是不自满的。
太后便道:“贵重是真,普天之下无出其右者。只是身为女子,不得不嫁人,终是要下嫁的。这事还得皇上、皇后拿主意才好。”
李锦舒本以为太后会一口答应,没想到却是这么个模棱两可的态度。不禁有些泄气,再一想,反正也只是提前知会太后一声,有她支持更好。没有也无所谓。因为以陛下如今对她大哥的看重,又怎会不愿意以公主许之?
两人再闲话几句,李锦舒才告退而去。
曾巩薇虽被禁足,消息门路却未断。不多几日便听闻李锦舒在太后跟前撺掇将她亲生女儿嫁到李家之事。彼时,她正饮茶,气得一把将茶杯扔出,摔了个粉碎。
一时,柳眉倒竖,两侧太阳突突直跳。她一生并无儿子,只以两个女儿是命。这李锦舒真是贪心不足!竟敢拿她女儿——嫡出公主去给她李家装点门楣!真以为她儿子将来可以问鼎帝位,真以为她李家就权倾朝野么?!
只要能重创李锦舒,她愿意不择手段!
曾巩薇蓦地立起,厉声道:“摆驾穗明宫!”
宫女们见皇后动怒,皆战战兢兢围过来。肃容屏息,不敢有一丝差错。只彩钟心中奇道,苏德妃在穗明宫中向来不问后宫事务,皇后怎突然要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