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景所说正是蔺常顾虑所在。到底派谁去望楼主持大局确实是一个难题。他背着手,略微低头沉默了一会,方才道:“驻守之事可容后再议。派兵望楼你们有何看法?”
他虽决意联络西域诸国,却从未想过派兵驻守一事。何况为对战罗摩,早已做好人力部署,集中兵力往北进发。现在从哪凭空找出一支军队派往西域?
军队人员调配之事归兵部管。戴敛只得启奏道:“凉州、燕州的厢军早已编入禁军,要随同李将军迎战罗摩。江南三州为海防倒是练了两只兵,只是兵士都为江南人士,只怕不惯西北风沙,而且不善马术。再则若从南方调兵,路途遥远不说,粮草亦成问题。”
蔺常的眉毛拧得更紧。
李长景想孟昱到底是从他手下出去,不能置之不理。再则,若能开辟西线,牵制罗摩兵力,于他北伐亦是大为有利,便道:“启奏陛下,末将倒是可以腾出一支人马赴西域。”
蔺常点头道:“那就由你安排。”他想了想,又道:“军情紧急,恐怕容不得耽搁。你尽快安排人马出征,一应事项不必再禀报。朕即刻令人下一道诏书,封孟昱为定远将军,总领望楼一切事宜。”他扫了一眼众人,又道:“他虽年轻没有经验,但危急关头力挽狂澜,已非常人,想必定能胜任。”
众人皆称是,告退而出。蔺常便唤宋扬灵入内草拟诏书。她一听孟昱得封五品之职,面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带点骄傲,又带点从容,似有温润之光。
四位大臣出宫之后,各自告辞而去。见赵立人和李长景去了,曹猛却和戴敛并肩而行。
曹猛一脸不满,抱怨道:“北上攻打罗摩本就由李长景一力负责,戏都叫他一个人给唱了。好不容易开出条西路,刚才陛下问你,你就该安排咱们的人去,又叫李长景占了先机。此番陛下征讨罗摩是决心已定,不赢不休,摆明建功立业的机会。却没咱们什么事儿!”
戴敛慢条斯理,一点不着急:“我说曹将军你就不能认真想一想,望楼说是愿意纳贡称臣,却还是罗摩嘴边的肉。如今那孟昱一兵一卒也没有,就算李长景派人去,也不见得能打退罗摩人。他们要是输了,这就是李长景的责任。”
“李长景这个人,向来谨慎,老奸巨猾得很,他绝不可能让他的人去送死。我猜他赢的几率大。”曹猛道。
“赢了更好!他们若是赢了,便是替咱们打稳了西路。届时我自有办法让他们交出西路军统帅之位。”
曹猛满腹疑问被吊起来:“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戴敛却是诡秘一笑:“时机未到,天机不可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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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月之后,孟昱终于在城楼上望见了久违的大睿旗帜。他立即命人报安士图,自己则牵了一匹马出城相迎。
马踏尘沙,不多久,便能清晰地看见整支队伍。人不多,十来个。马队驮了四五只箱子。
孟昱一颗心陡然下沉。他一直没有把握能得到朝廷多大重视,获得多少人马物资。眼前这少得可怜的人和箱子让他不得不做出最坏推测。
他强忍失望,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大声报出姓名。
不想那边队伍竟是一片欢呼之声。为首的更是高喊:“久仰孟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队伍中更有张仲策马冲出来,高喊道:“将军!将军!”
孟昱正因他们的称呼而疑惑。
那人已经翻身下马,面东南而立,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副卷轴,高声道:“孟昱接旨!”
孟昱立即行礼,屈身以示恭谨。
“诏曰:殿前都指挥使司孟昱,率众深入西域,脱离险规,结盟望楼,忠勇可嘉。功勋卓著,着即擢升为定远将军。掌总理军务,联络望楼诸事宜。”
孟昱立即叩谢皇恩,双手接过圣旨。绫锦触手光滑,用的是黑牛角轴。按制,四品与五品官员用此轴。他从前也见过圣旨——在他父亲的书房里。贴金轴——三品官员专用。他手上用力,握紧那卷轴,嘴角只一抹浅笑。
一时之间,从普通士兵到五品将军——多少人花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如此鲤跃龙门。孟昱脸上却并无大喜之色。他只是紧紧拽着那卷轴,他认为这是他应得的。他也将走得更高。
他在前引路,又向为首之人请教姓名。
那人哈哈一笑,才道:“好不容易见着将军,到忘了这一茬。在下徐润,乃礼部员外郎,此番奉命一是嘉奖将军,二是赐金银器物给望楼大王,贺登基之喜,以示两国情谊。”
孟昱记挂着援兵之事,直接问:“我上书请求支援,不知陛下作何批示?”
“将军放心,援兵已在路上。是李将军亲自调配的人马,大约有五千人,由指挥使韦明德领兵。我因要先赶来会和,是以轻车简从,日夜兼程,才先于他们到达。届时还有大批辎重,以及陛下给将军和众将士的赏赐,将随军而来。”
听及此,孟昱脸上神情骤然一松。五千人,人虽不多,加上望楼军队,应是能守得住了。再则韦明德跟随李长景多年,尤善守城,有他来,自是让人安心得多。还有一事,他是韦明德的老部下,当时又甚得他青眼,理应不用担心掣肘之事。
孟昱便领着一行人往城门方向行去。快到时,又早有人列队等候,他打眼一瞧,却是王宫内臣苏里容。原来安士图一听到消息,就派苏里容即刻领人前往城门相迎。
至此,徐润始信传言不假。这孟昱年纪轻轻,却真的立下奇功,凭一己之力改变望楼整个局势。他想起一事,赶紧对孟昱说:“在下此番前来时,受宋较书所托,给将军带了一封家信,说是令弟所写。在我包袱里,稍候拿给将军。”
他弟弟写信给他不稀奇,只是这宋较书是谁?偏偏还有个“宋”字,孟昱不由得将心中疑问脱口而出。
徐润奇道:“咦?将军不识宋较书吗?我听她说,与将军自幼相识。噢……是了,将军离京日久,像是不知晓她已做了较书。宋较书名扬灵。”
时隔许久,再听到这个名字,孟昱只觉彷如一记重锤敲在心上,眼神骤起波涛,脱口而出:“她怎么样?”问完之后,才发现语气有异,似担心,似亲昵,不禁脸上暗暗一热,又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她不是在宝文阁做宫女么?怎会成了较书?”
徐润笑笑,道:“宫里头的事,在下就不甚清楚了。反正是陛下亲自下令,封的较书。听说文采过人,掌宫中制诰,深得陛下宠信。我方才给将军的圣旨,就是出自她之手。”
孟昱一手抓住马鞭,一手从怀里掏出卷轴,展开一看,果然是宋扬灵的字迹。一时之间,只觉难以置信,又觉得顺理成章。她聪明过人,自当有此前程。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望楼王宫。
诸人下马,遂苏里容往正殿走去。
接到诏书,安士图长舒一口气。
罗摩人悍勇,像是为打仗而生,望楼多年来饱受侵扰,起初还抵抗,后来真是被打怕了。听见劲急的马蹄声,就忍不住恐慌。他们简直无法想象,谁在战场上能胜过罗摩人。
安士图多次安慰他自己,只要大睿派人来,那么多人,又有那么好的弓箭马匹,应该是胜得了的。如今期望中的大睿军队真要来了,大喜之下已经想不起输赢。
他下令即刻摆宴,一则为孟将军庆贺,二则为大睿使团接风洗尘。
孟昱推辞不下,只得随众人入席。心中却火烧火燎一般,心痒难耐。他猜,方才徐润所说的信里必有宋扬灵的话。他迫不及待只想看一看纸上几行书。
宴席歌舞,一直到入夜,安士图才放众人回去。
孟昱去徐润处取了信,独自回到府邸。夜凉如水,而他握着信的掌心滚烫似烙铁。
他点了灯,展信细细观看。其实信中并无任何亲昵之语,甚至连她自己这一年际遇亦着墨不多。写了朝堂纷争,曾家败落,李家一枝独秀。写皇后与苏德妃的蛛丝马迹,语气中颇有隐忧:“太子之位空悬,恐有国本之争。众人皆道二皇子为长子,势在必得。只怕变生不测。”又写她与凉州知州的来往:“其人活络机变,亦有担当。”一封信行云流水。孟昱简直难以相信,这么多戏,竟然片刻之间就已读完。他只得盯着最后四个字“近安念好”,反复地看。目光似黏在上面,不得移开。这四个字似乎写得格外和软,笔画勾转之间,不见冲折之力,反而似春暖花开时,冰消雪融。
孟昱小心翼翼地收好信,才净面宽衣,躺在床上。心里明明很安静,却一直睡不着。脑中只停留一个画面,春暖花开时,在辰渠门,他迎头刚好碰见宋扬灵。她嘴角一弯,诧异地笑:“你也在这里?”
这个画面如此鲜活,仿佛已经发生过,或者将来一定会发生一样。他想,他一定要回去。战马蹄急,功勋彪炳,衣锦荣归!
直到天色微明,孟昱才终于感到困意。
却突然听见门外急乱的脚步声。他一惊,陡然坐起,就听门被推开,王琦闯进来:“将军!罗摩人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