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一双眸子又清又亮,似乎是感觉到人之将死,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李秀宁在一旁扶着她,眼帘低垂,泪如泉涌,道:“你,你这是何必。”
杨梅摆摆手,“我为大隋效力,却不能尽全力,是为不忠;受公主大恩,不能回报,甚至……”杨梅说道这里,嘴角有鲜血流出了出来,看起来格外吓人。
杨侑回头,厉声喝道:“速招御医!”杨侑出征,自然有御医随行。
杨梅听见杨侑之言,惨然一笑,道:“陛下不必了,杨梅自知罪过深重,不可活也。还望陛下念在我曾为大隋效力,一卷凉席裹了,不暴尸荒野就可。”
“说什么胡话!”杨侑大踏步走了上来,扶住她,仔细查看了一下伤口。伤口不深,但刺中小腹,血流如注。
“如果你死了,朕才会杀了李秀宁,因为是她,让朕失去了你。”杨侑说道,却没有注意到这句话,有些不妥。
杨梅苍白的脸色有些潮红起来,咯血之后,开始咳嗽起来,想是刺中了肺叶。李秀宁紧紧地抱着她,低声喃喃:“你这是何苦?”
杨侑全然不顾李秀宁在身边,他用宽厚的手上抓住杨梅的手,握在掌心,道:“不用担心,朕不会让你死。”说话间,御医匆匆而来,到了杨侑身边,正要施礼,杨侑站起身来,道:“无须多礼,朕要你立刻救治她,如果她死了,你也不能活!”
御医一愣,忙不迭点头答应。李秀宁知道帮不上忙,缓缓站起身来,环顾四方,唐军已然崩溃,正在逃跑,隋军轻骑一路追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血腥味在空气中飘荡,让人作呕。
兵败如山,大唐,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即将消失在茫茫的星空,李秀宁先是心中苦涩,随后自嘲地摇摇头。她曾经为之努力的帝国,已经烟消云散,父皇已经驾崩,大哥的数万精锐一朝兵败,断无翻盘的可能。至于秦王,困守河东一地,迎接他的,只有死亡。
在还有希望的时候,李秀宁会奋起,追逐那一丝可能。但当尘埃落定之后,李秀宁一颗躁动的心反而安静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四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终于解脱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她不愿受辱。
杨侑慢慢走了过来,对于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杨侑还是有些敬重。只不过,敬重是一回事,毕竟是敌人,当年在关中,彼此之间,斗来斗去,也是为了活命。如今,他不介意饶李秀宁一命。
“战争就要结束了。”杨侑淡淡的说道。
李秀宁闻言回头,看着杨侑那张年轻的脸,忽然笑了:“论起来,妾身还是你长辈。”
杨侑瞧了她一眼,知道李秀宁一心求死,心中便没有了顾忌,居然占起自己的便宜来了。当然了,论辈分,杨侑是要低一辈。但杨侑又怎会弱了气势,道:“朕却是君,尔等皆是臣。李渊大逆不道,你说朕该不该诛灭九族?”
“呵呵。”李秀宁捋了捋额头上的秀发,上面还沾着血迹:“父亲已死,他也成了废人,妾身这一身,好像是很波折啊。”
这个他,自然就是柴绍柴嗣昌了,杨侑心中明白,却不点破。当年年少气盛,心恨在此危急时刻,本是亲戚的李渊不仅不为国平定叛乱,还趁机夺取大隋天下,那时候的杨侑自然是格外气愤,他甚至在担心,关中能守得住吗?自己的性命,母亲的性命,能保住吗?
“成大事者,哪有一帆风顺。”杨侑心中一动,不免念起《孟子·告子下》:“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李秀宁忽然抚掌笑道:“说的极是,没有一番经历,得来的东西太过容易,反而不会珍惜。”
杨侑有些奇怪地看了李秀宁一眼,这话说的,好像李秀宁才是穿越者一般,一时之间,杨侑陷入了沉思。
“如今,妾身才明白,那个小丫头,为什么至今不嫁。”李秀宁忽然摊开了手掌,掌心是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杨”。“原来是心有独钟,已经有了心上人。”
原本杀伐的气氛顿时一松,杨侑吃惊地看着李秀宁掌心的玉佩,毫不犹豫地拿了过来,丝毫不害怕李秀宁是否有异心。实际上李秀宁也没有此等心思,大唐已经挫败,即使杀了杨侑,杨侗又或者是杨倓便会担当起兴复国家的重任。
掌心一麻,杨侑拿着玉佩细细端详,这块玉佩并不值钱,但上面已经被摸的异常光滑,显然佩戴者常常摩挲,所以才会如此。但是杨侑还是不肯相信李秀宁之言。
“这块玉佩,是适才我从杨梅身上取下,你若不信,可仔细看看。”李秀宁又道。
杨侑看着,忽然瞪大了眼睛,李秀宁说的没错,玉佩上,刻着几个小小的字,“妾愿系罗缨,伴君共结缡。”语言到没有文采,但词语之间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罗缨,乃是女子出嫁只是,系在腰间的丝带,而结缡是成婚的代称。
杨侑一时愣住,那么一瞬间,李秀宁突然有一种想法,那就是杀死杨侑,但看见独孤千山在一旁虎视眈眈,只得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又能证明什么?”杨侑淡淡的笑了,却将玉佩放入怀中,替杨梅保管起来。
这时,几名骑兵急速奔来,杜如晦抬头一看,道:“陛下,是方德。”
方德骑在战马上,身后两名锦衣卫战士各带着一个小孩,正是李承明、李承义两人。离杨侑还有十余步,方德跃下战马,两只手各拎起一个孩子,到了杨侑面前,道:“陛下,这是李建成的幼子。”
李秀宁一愣,又见李承明、李承义两人哭个不停,不由惊讶万分,道:“长安,长安……”
“长安已经落入朕之手,这两个小儿,便是证据。”杨侑说道,示意方德放孩子放下。
李承明、李承义一落地,看见李秀宁,便躲在她的身后,道:“姑姑!”
李秀宁竖起了眉毛,道:“大唐大势已去,陛下又何苦为难两个小儿。”
杨侑冷哼一声,道:“朕自有打算,何须你多言!”
“你!”李秀宁气的嘴唇直哆嗦。
杨侑一甩袖子,也不理他,独孤千山等人上前,分开李秀宁与两个小儿,两个小儿啼哭不止,李秀宁咬着嘴唇,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杨侑骑上战马,朝着霸上赶去,此时唐军已败,正是夺取霸上的良机。身后众人跟着,各有心思,杜如晦、独孤千山等人脸上带着笑意,不管怎样,收复长安,对于大隋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
杨侑离霸上还有七八里,斥候传来消息,李建成被亲兵拖回霸上,如今闭寨自守。而咸阳以及长安古城,受屈突通、尧君素强攻,黄昏时分先是咸阳唐军崩溃,随后长安古城唐军看见长安城头变幻,大多放弃了抵抗,武士彟战死,裴寂被擒。关中的唐军已经崩溃了。
隋军在霸上停了下来,屈突通、尧君素等也率兵赶来,将霸上的唐军大营围得水泄不通。
席君买、梁建方这一战斩杀了二十多人,战马后挂满了人头,战马后腿都被鲜血染红了,两人都是好战分子,此时兴奋异常,叫嚣着要接着攻打霸上,擒获李建成。
隋军数万大军,拿着火把,将霸上照耀的如同白昼,刺得人眼睛生疼。唐军惶恐不安,今日大败,军中又传说长安已经被拿下,太子更是昏迷不醒,这仗还要怎么打?军心惶恐,人人不安,若不是守卫霸上的是李建成的心腹,早就打开城门投降了。
杨侑率兵上前,看了李秀宁一眼,道:“大势所趋,李建成若降,朕许他不死。”
李秀宁秀目扫过一丝惊惧,有些怀疑,但她没有说话。
杨侑哈哈一笑,道:“李秀宁,你且看看,前方的唐军大营,谁的脸上没有惊惧,朕不是体恤李建成,而是担心这关中的几十万百姓,担心唐军数万将士。”
“天下乱了多年,苦的是百姓。李秀宁,你回头看看,多少人在这场战斗中死去,多少人家痛失父亲、丈夫、儿子?”杨侑说道。
李秀宁心中一动,她想起了尚未出世的孩子,那曾经让他无比心疼,而今回头,那些个躺在地上的尸体,是多少人家的儿子?将心比心,李秀宁的孩子是宝贝,别人家的,就不是了吗?
李秀宁咬着嘴唇,天下这场大乱,和李氏本来没有关系,也是大隋先帝胡乱折腾,修运河,补长城,西巡东征,耗尽了国力,引得天下大乱。这笔账,同样与李氏无关。
可是,毕竟是曾经的臣子,如今又是俘虏,李秀宁将这口气咽下。她不怕死,但要为几个侄儿考虑,要为大哥考虑。想到此,李秀宁抬起头,道:“我若劝降了大哥,还望陛下为李家留些血脉。”
“留不留血脉,将要如何处置,朕自有考虑!”杨侑简单地回答,目光炯炯,看着李秀宁,等待着她最后的决定。
李秀宁脸上阴晴不定,她知道时间不能拖延,隋军正在用餐,最多半个时辰后,就会发动进攻,一旦霸上被攻破,结局会更惨。想到此,李秀宁坚定地点点头,道:“陛下稍等片刻,妾一定说服大哥投降。”
“带上这两个小儿,朕给你半柱香的时间!”杨侑示意独孤千山将哭啼不停的李承明、李承义送到李秀宁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