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失色,周仓愣了片刻,转身正要命人备马,准备随关羽出战,傅容上前一步,拱手施礼。
“将军,愚以为不可。”
关羽凤目微眯,杀气腾腾。“你想抗命吗?”
傅容面容苍白,额头细汗涔涔,连腿都有些抽筋,但他却还是站着不动,抗声道:“若将军必去,请先斩容头,以免无颜面对左将军。”
关羽卧蚕眉轻挑,抚须沉吟不语。刘备临行之前,将幽州交给了他,如果幽州有失,他对不起刘备的嘱咐。自从中平元年起兵,征讨黄巾,于今已经十六七年,刘备也已经年逾不惑,这半个幽州是刘备仅有的地盘。如果丢了,刘备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在此之前,刘备几次得地而复失都和他的冲动有关。如果这次再因为追杀甘宁而犯错,他如何面对刘备?如果刘备本人在幽州还好说,就算他失了手,有刘备在,幽州也不至于崩溃,现在刘备在冀州,张飞、赵云等人也如此,幽州只有他和田豫,一旦他出了意外,太史慈必然来攻,田豫一个人无法支撑。
见关羽犹豫,傅容松了一口气,连忙趁热打铁,又道:“甘宁只有百骑,从水从陆,随心所欲。我军无船,纵使能拦住江东水师的船也无法渡河,阻拦甘宁由沟西而遁。且此地离巨马水不过六七十里,若甘宁得手后立刻南下逃遁,将军纵使现在出营也未必追得上。万一甘宁贪得无厌,没有远遁,而是潜伏周围,或是伏击将军,或是夜袭大营,奈何?”
“鼠子焉敢。”关羽哼了一声,心里却有些不安。傅容说得有理,天色已经黑了,要想捕捉到甘宁的踪迹并非易事。追不上他也就罢了,万一甘宁没走,而是潜伏在附近,那才是真的危险。辎重被毁,军心士气都受到了重创,若营中无人镇抚,说不定又被甘宁钻了空子,后悔可就迟了。
这很可能就是甘宁计划的一部分。
关羽吁了一口气,强捺心中郁闷,接受了傅容的建议,并命傅容带着五百骑士去迎田豫,让他从泉州带一些粮草来。泉州离此不过三四十里,一天的路程,田豫明天黎明出发,最迟晚上就能到,大军不至于断粮。
见关羽改了主意,傅容如释重负,领命而去。
关羽召集诸将议事,通报情况,下令各营紧闭营门,不得擅动,不要给甘宁偷袭的机会。坚持一天,待田豫赶到,辎重的问题自然能解决。又加派斥候,在大营四周警戒,防止甘宁潜到附近。
诸将回营,鼓角长鸣,所有的大营营门紧闭,当值的士卒全副武装,矛在手,弓在腰,绕行营垒,周行不殆。
——
步骘站在楼船上,远远地看着关羽的大营,心里有些紧张。
他担心甘宁贪心不足,劫了关羽的辎重后又去劫关羽的大营。在此前商议的时候,他已经隐晦的提醒过甘宁谨慎从事,但现在他担心说得太隐晦了,甘宁有可能没听懂他的意思。
当然更可能听懂了装没听懂。甘宁桀骜不驯,除了吴王,没几人个能节制他。之前的麋芳就是因为制衡不了甘宁,唯甘宁之命是从,才被吴王调离的。麋芳的妹妹是吴王夫人,都拿甘宁没办法,他这个新上任的书生副将更不敢指望太多。如果侄女入了吴王宫也许会好一些,可是现在还没有。
但他只能如此。第一次合作,他不能说得太严厉,引起甘宁的反感。让甘宁吃点苦头,长点教训,以后才有可能体会他的一片苦心,才有可能把他的建议当回事。
“准备好了没有?”步骘转身问了一句。
杨宏快步走来。“将军,准备好了。三十艘蒙冲,两千名精锐,还有五艘主力斗舰随时可以出发,都装备了射程最远的抛石机和巨弩,只要将军一声令下,一通鼓内却可发起攻击。”
步骘点了点头。杨宏是甘宁的旧部,对甘宁忠心耿耿,这个任务交给他最放心了。“记住,是佯攻,牵制关羽的注意力,而不是为破营。”步骘抬起下巴,示意远处关羽的大营。“关羽的大营守得严实,仅凭我们的兵力难以得手,就算得手,代价也很大,接下来的任务就无力执行了。”
“明白。”杨宏用力的点点对,看向步骘的眼神中充满了钦佩,这个读书人对军事的熟悉超过了他的预期。“甘督有将军相佐,以后立功的机会多着呢。”
步骘笑了笑。能让杨宏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他已经初步得到了水师将士的认可。这是个好兆头。等哪一天甘宁也能这样言听计从,他就算在水师中真正站稳脚跟了。
“让将士们抓紧时间休息,随时备战。你也去吃点东西,有事我会叫你。”
“喏。”杨宏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
关羽大营外,五百余步。
甘宁背着双戟,腰间缠着铁链,挂着环刀,手里提着弓,悄悄地站在一丛茂盛的野草中。
关羽派出的两个斥候就倒在他的脚下,每个人身上至少中了两箭,连警报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断了气,但其他的暗哨很可能已经发现了异常,刚才接连响了几声鸟叫,很可能就是暗哨之间联络的方式。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保持沉默,以免暴露位置。
远处大营有了动静,营楼上的士卒摇动着火把,更多的火把集结过来,照亮了营栅,隐隐约约能看到营中正在集结的人马,战鼓也在响,变了节奏,是示警的鼓声。有两队骑士从营垒之间的通道中驰了出来,左右戒备,随时准备冲击。十余名骑士冲在前面,举着火把,互相掩护。
甘宁哼了一声:“没想到这匹夫还有点见识,守得这么严实。”他举起手挥了挥。“撤!”
他的部下也不多说,转身就走。他们清楚,甘宁向来不需要别人为他断后,他自己就是断后的最佳人选,向来进是第一个进,退是最后一个退。
甘宁等人撤走,等巡逻的骑士赶到时候,只看到了倒在草丛中的两个袍泽和杂乱的脚印,却没有敌人的影子。他们没有继续向前,重新安排人当值,然后退了回去。
因为关羽没有出营追击,甘宁也没有去巨马水,绕过关羽的大营,径直回到了水师。刚到水边,他就和埋伏在这里,准备对关羽大营发起冲击的水师将士碰了面,得知是步骘的安排,甘宁非常满意。有了这些人接应,就算他刚才冲动,陷在了关羽大营里,只要他识趣,及时撤退,也有机会再杀出来。真要是不知进退,有所损伤,那也怨不得步骘,只能怪自己。
甘宁回到楼船上,与步骘见面,见步骘全副武装,随时准备战斗,连忙上前一步,拱手称谢。
“子山辛苦了。”
步骘笑着回礼。“都督奇袭得手,全身而退,我已经备好酒宴,为都督庆功。”
“好,我也想与子山把酒言欢,说道说道。子山,不瞒你说,这次出击虽然得手,关羽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受辱如此,他居然没有派兵追击,只是紧守大营,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步骘很好奇,不过他还是先请示甘宁,将接应的将士先撤回来,全军撤出沽水,进入海域,以免遭到关羽的反击。甘宁欣然同意,随即发出命令,全军起航。
步骘拖着关羽走了一天,原本就离入海口不远,顺水而下,不过一个时辰就进入大海。海风清凉,吹去了一天的燠热,两人坐在楼船的飞庐上,看着星星,说着战事,指挥着楼船向东而至。
渐渐的,两人困意上涌,就在飞庐上睡着了。楼船鼓风而行,海水拍打着船腹,配合着导航员调整航向的声音,像摇篮曲一般,消去连日来的疲惫。
得知江东水师退去,关羽暗自庆幸。营外的暗哨被杀了好几个,说明傅容的猜测不幸而言中,甘宁并没有借机远遁,而是潜伏在大营外。如果当时没有听傅容的建议,率亲卫骑出营追击,不仅会劳而无功,还会让甘宁再次袭击成功,损失就大了。
此子可大用。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虽然一时大意,损失了不少辎重,却也发现了一个可用之才,可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是意外之喜。
第二天一早,关羽亲自出营巡视,查看了甘宁留下的印迹,又带着亲卫骑赶到海边查看情况,发现江东水师已经不知去向,一时怅然。他派斥候沿海岸线打探,随后下令撤军,返回泉州休整,补充辎重。半路上,他与赶来接应的田豫相遇,交流了情况,尤其是昨天夜里的事,对傅容很是夸赞了几句。
傅容固然有些不好意思,田豫却更是意外。关羽自负是出了名的,这次居然主动夸奖别人,承认自己有失误,着实不多见。不过关羽对刘备的影响极大,有关羽的推荐,傅容以后的路就顺畅多了。作为乡党,他自然为傅容高兴。
当天回到泉州,关羽作书向刘备请罪,田豫也写了一封文书说明情况,着重提到了关羽罕见的谦虚,并借此机会向刘备推荐乡党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