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过来,正在厅中搓手踱步的钟志柏一喜,忙道,“人都到齐了,我们快走吧。”说着,急急往厅外走去。
因秦默与钟志柏走在前头,公仪音戳了戳身侧的谢廷筠,压低了声音问道,“谢七郎,出什么事了?”
“听说主上派了秦五郎领兵过来支援。”
“什么?”公仪音一惊。秦肃带兵来冀州?她为何半点风声也没听到?
谢廷筠的声音也愈发低了,“似乎是熙之建议的,为的就是杀天心教个措手不及。只是他不确定主上会不会采纳他的建议,所以谁也没说。现下秦五郎一行应该已经到了城门了,所以先派了个士兵前来报信。”
公仪音稳了稳心神,将从谢廷筠口中得到的消息理了一遍。
看来,秦默是觉得冀州的州郡兵势力并不可靠,所以上书请求朝廷支援。只是,这么大的事,秦默为何同她提都不曾提一句?
压下心中莫名涌上的淡淡怒气,公仪音跟在队伍当中,一路疾行到了深泽县城门处。
见刺史亲自率人过来,守门的士兵忙不迭行礼。
钟志柏摆摆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带着秦默他们一道登上城楼。
站在高高的城楼处远望,果然瞧见远处有大片黑点朝这边卷来。黑点渐渐靠近,公仪音这才看清,果然是一大队穿着盔甲的士兵。为首几人,身骑高头大马,朝城门疾驰而来。
公仪音看得分明,那一队士兵并未入城,而是在离城门不远处的城郊就地驻扎了下来,唯独那几匹马上的人来势未停,朝着他们的方向飞奔过来。
一行人下了城楼,正好赶上那几人下马。
为首一人,果然是多日未见的秦肃。他穿着一身冷硬盔甲,薄唇紧抿,剑眉入鬓,斧削刀刻般的面容上沾染着连日行军的风霜和疲色,但眼中的坚毅之色却丝毫不减。
他下了马,朝几人拱手一礼。
秦默和钟志柏的品阶比他高,公仪音的身份大家都知道,三人便受了秦肃这礼,而其他人则躬身回了礼。秦肃和谢廷筠有过几面之缘,见他在此微有诧异,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点头示意了一下。
“五兄一路辛苦了。”秦默看着秦肃,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秦肃神情严肃,“为主上分忧,谈不上辛苦。倒是老九这些日子似乎清减了些。”
钟志柏也是方才听人来报,才知道主上竟然派了秦氏五郎带兵来冀州。他对秦肃的了解不算多,只知道他原本是豫州督军,因受主上器重,调入建邺北军当中,任虎贲校尉,同秦默一样,算得上是少年得志。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他亦是知晓的,那就是秦肃的身份。
传说秦肃的父亲虽为天水秦氏嫡支,但其母亲却只是一个普通的寒族女子,连秦家的大门都不曾进过。而秦肃几年前大闹秦家的那一场闹剧他亦有所耳闻,只当秦肃与秦家早已交恶,只是此番见秦肃和秦默两人虽谈不上熟稔,但亦有几分手足的温情在,不由有些诧异。
秦默勾唇浅浅一笑,指着钟志柏道,“这位想必五兄已经猜出来了,冀州刺史钟志柏。”
秦肃微一颔首,少不得又一番见礼。
钟志柏对这几位朝廷派来的官员丝毫不敢怠慢,忙道,“秦校尉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入府稍作歇息片刻。”
秦肃点头应下,转身对着身侧的亲兵吩咐一句。那亲兵得令,朝众人行礼后骑马折返而去。看方向,似乎是往大部队扎营的方向去了。
而秦肃,则带着剩下一名亲兵众人一道往刺史府去。
因不知道秦肃要来,刺史府内并未做准备,如今也只能仓促吩咐下人将后院打扫出一间院子来。而在此打扫的期间,秦肃便先去了秦默他们住的菖蒲院。
秦肃将怀中圣旨取出递给钟志柏,圣旨上无非写的是特派秦肃率五百精兵前来协助秦默办案。钟志柏诚惶诚恐接了,同秦肃又说了几句,有意为他们几人留下几分私密的空间,识趣地告辞离去。
几人落了座,有女婢上了茶,复又垂首退下。
秦默带着浅淡笑意看向秦肃,“没想到主上竟然同意了我的要求。”
秦肃点头,往门外看一眼。
秦默会意,开口道,“放心吧,四周都守着我的人。”
秦肃定了心,喝一口杯中茶水,深浓的剑眉微挑,“主上收到你的来信后勃然大怒,竟是没想到天心教会发展到此等猖獗的地步,连夜密诏我入宫,让我率五百虎贲精兵前来冀州支援你。为了不打草惊蛇,连你也没有告诉,主上让我给你带话,让你莫怪,并非不信任你的意思。”
原来竟连秦默也被蒙在鼓里,这么一想,公仪音方才心中的不快顿时消散了去。更何况,如今是在他人的府邸之中,行事难免要谨慎一些。
听得秦默轻笑一声,淡淡道,“主上多想了,他既派我来调查此案,自然不会怀疑我。”
秦肃“嗯”一声,目光在谢廷筠、荆彦面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公仪音面上。
公仪音只当他要同自己说什么,却见他复又转了目光,落在面前的茶盏之上,语气深沉,“现在是何种情况?”
秦默便从中丘县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了这几日搜山的情况。他说得言简意赅,但该突出的点一处没落。秦肃也听得甚是认真。
公仪音和荆彦谢廷筠都没插话,在旁听着两人的言语。
听完秦默的讲述,秦肃有片刻的沉吟。
“如此看来,我们必须往卧龙山深处去搜了?”
秦默点头,“冀州都督韩震敌我不明,我信不过他。再者,若要进山,一来一去怕是得好些时日,冀州的州郡兵肩负着保家卫城的重任,并不能离岗太久。所以我才请求主上派兵支援,好在……主上同意了我的请求。”
秦肃“嗯”一声,目光似有若无从公仪音面上掠过,“主上近日对冀州这桩案子颇为关注。”
公仪音被他看得起了几分忐忑之意。
莫不是父皇同他说了什么?又或者父皇让自己提前回京?
秦默顺着秦肃的目光往公仪音面上一瞟,淡淡一笑,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主上怕是放心不下殿下的安危吧?”
“殿下的安危自然也是一部分。只是好在老九你有在信中说明,所以主上也定心不少。”说到这里,他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公仪音。
“殿下,这是主上托下官转交给您的信笺。”
公仪音接过,看着信封上熟悉的“重华亲启”几个大字,一时有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鼻头不由有些发酸。
她低垂了头掩下眼中涌上的酸涩之感。
怕她尴尬,秦肃知趣地转移了目光,没有多说。
恰好此时钟志柏派了人过来通报,说秦肃住的院落已经打扫好了。秦默便顺势道,“五兄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回房梳洗歇息片刻,明日我们再上山如何?”
秦肃点头应下,告辞离去。
待他人走了,谢廷筠看向秦默开口道,“熙之,让秦五郎领兵,是你向主上提的建议?还是主上自己决定的?”
“主上自己决定的。”秦默淡答。不过,他也知道安帝必会派秦肃前来,所以就没有多此一举了,以免适得其反。
谢廷筠“哦”了一声,“秦五郎最近圣眷正渥,看来升迁指日可待啊。”
秦默笑笑,不置可否。
荆彦好奇接口道,“九郎,你何时给主上去的信?秦五郎竟然刚刚好在这个时候赶到。”
“中丘县发现那座铜矿之后,我就觉得此案显然比我们想的要严重许多,而深泽县情况不明朗,单凭我们几个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荆彦愈发讶然起来。
居然从那个时候就想到了如今的局势,秦九郎的思维果然不是他们这种凡人可以企及的。
公仪音咬着下唇,情绪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廷筠望一眼面色淡然的秦默,再看一眼神情纠结的公仪音,打着哈哈道,“那个,早上起太早了,我先回房补个觉。司直,你一道吗?”
荆彦“啊”了一下,“我不困。”
“没事,那也可以回房休息一下。”说着,连拉带扯地将荆彦拽了出去。
听得荆彦此起彼伏的嚎啕声渐渐消失,房内便只剩下了公仪音和秦默两人。
公仪音低垂着头,心中想着心事,怔怔地望着秦默,竟是半晌未曾开口。
秦默轻笑一声,起身走到她身侧坐下,温柔的眉眼望来,“阿音可是在怨我不曾将五兄之事告诉你?”
公仪音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圆溜溜的眼中闪动着娇憨之色。
秦默笑得愈发欢了,伸出玉白修长手指一戳她的鼻尖,“阿音这是何意?”
“原本是怨的,后来听了秦五郎一席话,便不怨了。”公仪音老老实实道。
秦默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鸦青的头顶,呼吸绵长而温热,喷洒在公仪音洁白细长的优美脖颈之上,激起微微的颤栗。
“阿音,这潭池水,终究是要乱了。”良久,公仪音才听得他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响起。
公仪音被他抱在怀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出他淡淡鼻音中的慨叹之意。
似被秦默的情绪感染,公仪音亦是淡淡叹一口气,反手抱住他宽阔坚实的后背,“不怕,我会永远陪在你身侧。”
她的长发被秦默弄乱了些,乌黑细碎的发丝飘落颊边,映衬出肌肤如羊脂白玉般的好颜色。
秦默抱住她的手收紧了些,没有出声,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抱在一起。
时光缓缓流淌,世间的一切仿佛在这一瞬间都静止了,只剩两颗隔得极近的跳动的心。
良久,秦默松开了公仪音,低低垂眸望去,他们的眼瞳中,有彼此的身影摇曳,在细碎光影中模糊成飘忽的涟漪。
又陪秦默静静坐了一会,公仪音回了薜荔院。
一进房中,她屏退伺候的女婢,在房中小几前坐了下来。等到女婢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方才从袖中掏出秦肃交给她的那封信。
白皙的指尖在信封上轻轻拂过,信封上的一笔一划在她看来都无比熟悉。父皇曾手把手教她如何执笔如何写字,她亦曾坐在父皇身侧看着他批阅奏折。
明明离京不过月余,一时间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公仪音深吸一口气,将信封裁开拿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不过薄薄两页,拿在手中却重逾千斤。公仪音压下胡乱飘摇的思绪,将信纸展开来。
“重华,见信安……”
跃入眼帘的是五个大字,公仪音恍惚见到父皇伏案执笔的身影,刹那间泪意涌上,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她抬手拭了拭眼眶,定了心神继续往下看去。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以为的斥责竟一句没有,整封信都只有对公仪音的思念和担忧之情,溢满字句之中,仿佛是安帝沉稳的声音在公仪音耳畔循循叮咛。
公仪音一字一句看完,泪水早已湿了眼眶。
她长长吐尽心中浊气,呆呆坐在几前,目光望着几上摊开的信纸,神情恍惚。仿佛透过这薄薄的信纸看回了金碧辉煌的南齐宫中。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孝。
明知此行危险重重,明知父皇会担忧,她却依旧一意孤行地跟来,却不知父皇在深宫之中是多么的焦灼而担忧。
她倚着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致默默出神,心中想了许多许多。
直到门外有敲门声响起,公仪音转过头,“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荷香。
她朝公仪音行了个礼,抬头却望见阳光下的公仪音,金色的光线勾勒出她几近完美的侧颜轮廓,睫毛纤长浓密,似乎还挂着一两点晶莹的水珠。昔日水波清亮的眸中也仿佛盛了几分苦涩和忧伤。
这是荷香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公仪音,不由有些怔住,竟忘了回话。
公仪音转头看向窗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眶中残留的泪珠,这才侧身看回荷香,浅浅一笑,“荷香,有什么事吗?”
荷香回了神,忙屈身一礼道,“殿下,到了用午饭的时辰了。”
“好。替我打盆水过来。”
荷香不敢多问,应一声诺退了下去,很快又端了盆温水进来。
公仪音就着温水净了面,见铜镜中的自己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方才随着荷香去了正厅。
*
入夜。
冬日的夜格外凄寒,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偶有行色匆匆的巡逻士兵经过,低低咒骂一声,往手中呵出一口气,又很快隐入深浓的夜色之中。
天空有繁星几点,而某座府邸当中,亦点着排排灯盏,散发出暖橘色的光晕。
寒风吹过,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摆,灯笼中的蜡烛被吹得明明灭灭,光影摇晃。屋内的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中点着烛火,照得一室亮堂。
有一青衫中年男子坐于屋中长几前,手握狼毫笔似在奋笔疾书。写完一段,他舒一口气,缓缓抬了头。烛火通亮中,看得他的容貌,不是别人,正是冀州都督韩震。
他拿起几上宣纸,对着尚未干透的墨迹吹了吹,刚要起身唤人,忽然一阵阴风吹过。
窗扉“啪嗒”一声巨响,他一骇,继而又有“呼”的一声,眼前一黑,竟是烛火无缘无故熄灭了去!
韩震惊惶起身,朝发出声音的窗户望去,却骇然发现屋中的阴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似幽灵一般站在角落,目光如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韩震被看得起了一身冷汗,恶狠狠回望过去,语声狠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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