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的声音不紧不慢,语气也十分平和,手指轻轻捏着茶杯转动。
唯蒙可汗紧盯着秦先生略显苍白的脸和平静无波的眸子,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语气不怎么客气地哼道:“那依先生只见,本汗该当如何呢?”
秦先生却仿佛没听出唯蒙可汗语气里的凌厉和压抑的怒气一般,只微微一笑,面容温和平静地摇头自嘲道:“我一个病弱之人,又不能上阵杀敌,却在这儿说丧气话,便是有主意,想来大汗恐怕也是恼了我了。”
唯蒙可汗目光锐利地盯着秦先生,脸上紧绷着,面色阴沉,良久才突然大笑一声,猛地灌了一口烈酒进肚,朝秦先生笑道:“本汗岂是那等没度量的人?我草原男儿向来只佩服强者,先生虽不能上阵杀敌,可先生一计,能抵得上千万雄兵,本汗对先生可是佩服得很。先生有话只管说!”
秦先生朝唯蒙可汗举了举手中的杯子,将杯中仅剩的茶水一口饮尽,手掩着嘴咳了两声,方才开口笑道:“承蒙大汗不弃。这也只是个人浅见,大汗听听便是。咱们草原八部的儿郎集结于此,是为了从北燕手里收回天河和天河东边的几个草原,和北燕必定有一场大仗要打,只是早晚罢了。可如今要开春了,草原上得放牧,草原需要安稳。儿郎们也不能一直在天河边上耗着,否则补给供不上,也是大不利。因此这场仗,耗得越久,对咱们草原越不利。”
唯蒙可汗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赞成了秦先生的话。
秦先生顿了顿,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等略略缓过气来。方才继续道:“方才听大汗的意思,尉迟将军极有可能往陇川府打,这对草原倒是个机会。陇川府向来是重兵把守,能征善战的老将不少,同尉迟将军两败俱伤更好。即便不能两败俱伤,尉迟将军也能被拖一阵。北燕驻军的中军大帐就在天河城外头,咱们若能趁其空虚之时一举拿下天河城。这仗就算是胜了一大半了。这样一来。咱们草原儿郎们直接渡河占据要塞,即便尉迟将军成功收拢了陇川府,这地盘也不是那么好吞下的。前有卢家的铁骑,后有咱们草原猛士盯着。再加上若能横渡天河,必定能让草原八部的儿郎们倍受鼓舞士气盛极,又何愁不能守住天河?”
唯蒙可汗目光微闪,随即大声笑了起来,拍着秦先生的肩膀赞道:“先生果真是大才!不愧是我草原最有智慧的儿郎!”
“个人浅见,大汗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秦先生客气而冷清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告了辞。“若大汗无事,我便笑告辞了。”
等秦先生从大帐出去,唯蒙可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脸的阴沉。
“你们都听见了?”
几个身材魁梧。样貌粗狂的青年将领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都是一脸的沉闷和严肃。
“他一个秦人,自然帮着秦人说话!大汗,这人不可信!”其中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狠狠地跺了跺脚,语气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咱们草原儿郎怕什么?那陇川府的草原咱们就是抢了又如何?还能有人从咱们手里夺过去?休想!”
“他是秦人,但也是草原人!”唯蒙可汗目光凌厉地扫了眼出声的年轻将领,雄鹰一样的犀利眼眸显得锐气逼人,“哼,能为我所用就行!要进攻陇川府,这会儿确实不是时候!尉迟老儿还盯着草原。他不是向来看不起我草原猛士?哼!本汗就让他也看看草原儿郎的厉害!”
大秦的信也同样传到了天河城外北燕驻军的中军大帐中,与很多人的预料不同,尉迟敬德似乎显得格外冷静。从暗探把消息递进去到出来,尉迟敬德只是极快地扫了眼那细小的纸片,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一连过了三天,中军大帐里还是半点都没动静,跟以往没什么两样。
与此同时,北燕朝廷上下仿佛都忘了还有个陇川府一般。朝廷各大官员要么费尽心思赶着替太后生辰选寿礼,要么预备着上元节请三五好友一起喝酒小聚——上京城里依旧是一片热闹非凡。
禁宫中,北燕陛下耶律光正在大殿里同丞相宗政文渊说着话。大殿里空荡荡的,伺候的内侍早都退到了大殿门口,屏气凝神,垂手弯腰一动不动地,随时等着里头的吩咐。
相比于大秦成明帝略显苍老和病弱的脸色,北燕陛下昭和帝四十岁左右,长得十分高大,面容刚毅俊朗,充满了阳刚之气,且目光极其明亮有神,说话的声音也十分爽朗。
“梁王昨日刚进了宫,上了密折,说自己久不领兵,恐于骑射上头也生疏了,怕自己担不了重任,因此提议萧将军带兵暗袭陇川府。”昭和帝的声音里带着十分平和的笑意,目光却在一瞬间锐利了起来,随后又极快地恢复了先前的明亮温和。“朕说了,梁王乃朕亲信之人,朕只信梁王,若是萧将军则需慎重考虑。哦,朕还跟梁王透了一句,说陇川府和元江那头情况未明,不如让丞相去暗中视察视察。”
宗政文渊几乎跟昭和帝一样的身高,只是面相却多了几分柔与俊美,脸上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想来王爷心中还存着顾虑,既如此,臣今日即启程去天河城。至于陇川府,请陛下放心,该去的人已经去了,尉迟将军那头也收到了信,暂时按兵不动。”
昭和帝朗声笑了起来,拍着宗政文渊的肩膀赞道:“丞相果然是一点就透。”
这场君臣间的对话极短,不到一刻钟,宗政文渊便大步出了殿门,小内侍忙低头哈腰将人送到了宫门口。
站在禁宫门口处,宗政文渊面色冷然地看了眼禁宫外头不远处大街上热闹的人流,嘴角上扬,牵出一抹冷笑,随后上了丞相府的马车。扬声吩咐了驾车的小厮一路往城门口驶去。
正月十一,谭掌柜一行人骑着马行色匆匆地回了陇川府,各个都冻得鼻尖通红,手脚僵硬。谭掌柜顾不得整理行装,一下了马就直奔北荣院。
门房的小厮眼尖,远远地认出了谭掌柜,赶忙跑进院子找了长寿。
长寿眉毛一挑。急匆匆地到门口迎了谭掌柜。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一脸急切的谭掌柜拽着胳膊一个劲儿地往里拖。
“夫人呢?大爷呢?”
长寿被拖着胳膊踉跄了好几步,这才站稳了些。一边反手抓着谭掌柜的胳膊一边笑道:“哎呦,谭掌柜别急,别急……已经去回禀夫人和大爷了!”
见谭掌柜一个劲儿地往院子里狂奔,长寿哭笑不得地抽回胳膊劝道,“哎,您急什么,不过这么两步路,急也急不到哪儿去!”
谭掌柜脚步顿了顿,盯着长寿看了一眼。深吸了口气。先前还有些焦虑的面色立马沉静了下来,果然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往里走。
长寿眨了眨眼睛,有些愣神地看着谭掌柜熟门熟路地往客厅里走,好半晌才回过神。忙哎呦一声追了上去。
这期间早有小厮里头院子里回了话。
林晚这会儿正跟几个丫头一块儿歪在炕上听葛三娘闲聊。听说谭掌柜回来了,林晚眼角的笑意深了一分,往后倒在靠枕上,抚着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天下大势,她一个女子,能做的太少了。如今这般,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求个心安。她不喜欢这样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事儿,可她嫁了卢俊昭,她就得为陇川府,为卢家谋算,得想方设法争取些时日,只有上京城和元江乱起来了,陇川府才能喘口气。
“嗯,回来就好。让谭掌柜先去见大爷吧。”林晚笑着嘱咐了秋梓,又朝一旁挑着眉头的葛三娘笑道,“三娘这是怎么了?你才刚说你二十岁时差点被人骗了的事儿呢,接着说啊,这会儿正得趣呢!”
葛三娘也不恼,脸上笑容十分坦然,眼里带着几分兴味儿,看着林晚问道:“你这两天不是天天念叨北边的事?如今谭掌柜回来了,你怎么反倒不见人了?”
林晚一时失笑,“我不过是心里烦躁,又爱胡思乱想,这心里头不安,才多念了几句。如今听说谭掌柜他们平安回来了,这心里自然也就放心了。你想想,才这么几天,谭掌柜就来回跑了一趟,定然是日夜兼程赶路,这会儿只怕疲惫不堪,倒是早些回去歇息要紧,见不见的,明儿后儿来也一样,再说了,我这儿也没什么要紧事。”
“看你查账那么丁点儿的错都揪着不放,我还以为……这么看,你倒还是个好东家。”葛三娘眉头挑得更高,一边说一边点着头,仿佛是极满意自己的判断。
林晚被葛三娘这头点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外院的客厅里,谭掌柜恭恭敬敬地跟卢俊卿行了礼,将梁王的话以及北燕上京城各处的动静都说了,末了又迟疑了片刻,眉头皱起,面色凝重地望了眼卢俊卿。
卢俊卿笑容温和而耐心地看着谭掌柜,也不追问。
谭掌柜深吸了口气,目光一凌,仿佛是下了决心一般,沉声开口道:“小的们从天河城过来的时候听见好些人议论大秦和陇川府的事儿,说圣上……熬不住了,还说陇川府和定北路群龙无首……再有一事,”
谭掌柜略停了停,眉头皱得更深,“小的们路过平梁府的时候,听见一个传言,有人把我们东家,二少夫人,跟北燕太后作比较,军营里似乎也有点传言。”
卢俊卿的面色突然一变,目光瞬间阴沉了下来。这是有人在蓄意动摇军心,平梁府不比陇川府和定北路,那不是卢家的封地,军心一旦动摇,卢家就是三面环敌,形势极为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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