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书未出版的部分摆在大姐头的卧房里,只要她在家睡觉晚上都会念一念,一边喝酒一边念,好像入魔。听得多了菜花就了解当年很多事情。
他一直暗中调查杀父仇人,知道真相以后并没暴露,等真拿到实权才发作。
她明明知道他在调查,却帮他在爷爷和三叔面前遮掩,想办法阻挠他,却不舍得和他撕破脸。
爆发的那一天,就是她的修罗场。
他杀红了眼,几乎把门里的精锐都杀光。
最后他提着刀走向她。
她手里举着枪却扣不下扳机,眼睁睁看着他发狂杀人,杀爷爷杀三叔杀所有亲人,看着他和她提刀面对面。
他身上都是血,有他的,有别人的,血顺着刀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你杀了我吧。”她脸色惨白,“如果能让你放下,你杀了我。”
他一言不发,用力一掼,那刀就插入地板嗡嗡作响。
她读懂了他的眼神,他不杀她,但是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不相见!
他父亲不是她杀的,可入得此门,都是一家人,他们杀和她杀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转身大步离去,高大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她眼前,冷酷、决绝,再不回头。
“我爱你啊——”她撕心裂肺地喊,“不是我选择的人生,是人生选择了我。如果可以,我也想自己选择一次啊——”
他不为所动,推开门走到阳光下,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进黑洞洞的枪口里。
他的遗言是:惟愿不曾入歧途。
狗屁狗屁狗屁!
菜花要疯了,她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三十多年后大姐头的声音在她脑子里不断地回响,几乎要把她的脑袋炸成碎片。
林岚看着对面似乎陷入癫狂的菜花,耐心地等待着,最后菜花却瘫软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似乎整个人被掏空一样。
林岚没催她,只冷冷地看着,过了片刻,她道:“你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吧。”
“不!不是!”菜花猛地坐正了,“我不认识他们!”
林岚明白她的意思,起码现在的菜花还没认识他们,可能年纪不到?
这么看来她和那个组织羁绊很深,但是也矛盾不浅,所以她还没加入就开始背叛。
她笑了笑,神色和缓下来,走过去拍了拍菜花的肩膀,温声道:“你别怕,你现在没犯法,一切都来得及,没人会对你怎么样的。”
菜花骇然,抬头盯着林岚。
林岚直视她眼底,“把你后来看到的那些说说吧。我信,听得非常认真。”
菜花却不敢说,她已经说得够多,但是他们那些勾当不能说,未来的事情是自己的底牌,不能都告诉林岚。
她身体又软下去,这两次谈话实在是太累,她的情绪大起大落,几乎支持不住。
“如果那些人出现在你面前,你能认出来吗?”林岚问她。
菜花瘫软在椅子上,摇头,就算大姐头多年后和现在相貌出入也不小,更何况别人?再者她入门的时候,早就不知道换了几拨,几个把头这会儿有的还没出生呢。
林岚也不需要她再说什么,有这些足够。
她喊道:“剑云!”
刘剑云推门进来,“嫂子。”
“去请你们韩局来吧。”
刘剑云立刻去喊,很快韩青松和他一起过来。
林岚道:“三哥,有个人目前可能是清白的,但是你们需要调查她身边所有的亲朋。”她附耳道:“我怀疑她家里有人和上一次的案子有关。”
韩青松的面色一凛,知道她的意思,他接过林岚手里的笔录,看了一眼,见上面圈着一个人名“陆敬雅”。
刘剑云也看到:“那天大旺还问呢。”
韩青松:“派不容易引人注意的去青怀县调查,找个好点的借口。”
刘剑云笑道:“这是咱们的拿手好戏,您放心吧。”
他去安排人手。
韩青松看了一眼对面没有精气神的菜花,“她这是累得?”韩青松寻思难道真的能通灵?请神上身可是很累的,小时候看那些跳大神的,一个个累得半死。
林岚:“又没让她干活累啥啊,估计是想起什么气得吧。”她揉了揉眉心,笑了笑,“韩局,你得亲自去问问纺织厂的革委会主任,给小姑娘撑撑腰。”
林岚把笔录那一页翻给他看。
韩青看了一眼,“我亲自去问他。”他先让人把菜花关回去,然后和林岚离开这里。
张希望被韩青松找到的时候正在开会,指手画脚抑扬顿挫,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说得唾沫横飞神采飞扬。
韩青松打断他们,“张希望,公安局有案子请你配合。”
张希望是认识韩青松的,没想到副局长亲自来找自己,还真是给面子。不过等他和韩青松去墙根问话的时候就没那么得意了,一听说是强奸未成年少女,他慌得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是菜花来找我的,是她主动的。而且……没的,我们根本就没那个事儿。”
韩青松瞥了他一眼,“没?”
张希望用力点头:“没,我、我没得到她的身子……”
韩青松盯着张希望的脸把这话消化了一下,才问:“她只是用你的出身威胁你?”
张希望脸色一变。
韩青松:“放松,不管你是谁的儿子,你自己不做坏事,没人枪毙你。”
张希望抹了抹脑门上的汗。
韩青松:“来说说何菜花这个人。”
张希望面对韩青松哪里还敢隐瞒,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一样多倒了个干干净净,还生怕韩青松不满意连见了几次,做了什么,菜花是怎么怎么的,他是怎么怎么的,然后他送了什么什么,说得清清楚楚,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日常没少回味。
韩青松一直面无表情,听完以后却敏感地抓到一点,菜花这手段和柳浩哲有点像,算是柳浩哲的皮毛吧。
张希望忐忑不安地看着韩青松:“韩局、我、我没事了吧。”
韩青松淡淡道:“你有没有事,你们纺织厂革委会先讨论。”
怎么可能没事,韩青松可没时间搭理他,等革委会讨论完自然会把他送公安局去处置。
韩青松回到公安局先叫了罗海成来安排一下,让罗海成去一趟农场。
数日后,各县开了个年底安全交流会,与会人员有公安局、宣传办等人,之后各县还互相串门交流。刘剑云带人去了,然后带回消息来。
刘剑云找韩青松汇报,顺便把林岚也叫来,如今他和李副局办公室分开,一人一间。
办公室里有老旧的暖气片,因为是一楼,所以里面有咕噜咕噜的水声,温度也很低。
韩青松给林岚倒了一茶缸热水,让她抱着暖和手,示意刘剑云开始。
刘剑云拿出自己的本子,翻到那一页,“韩局,这是我整理的,您和嫂子看一下。”
林岚和韩青松并排坐着,把那几页纸仔细看了看。
陆敬雅的爷爷虽然是烈士,41年的时候并不敢公开声明,因为那时候日伪军还活跃在当地。为了遮掩身份,也为了有个依靠活下去,陆敬雅的奶奶改嫁给胡凯生。而陆敬雅的爸爸陆文启并不是亲生的,是收养的,当年战事连连,有村子因为收留敌后抗日力量被屠留下的孤儿。陆敬雅的三叔胡宗虞,就是她奶奶和胡凯生的儿子,如今在明岛军分区任政治指导员。
生下胡宗虞没几年,陆敬雅的奶奶就去世,胡凯生没有再续弦,反而把三个孩子都拉扯大,分别给娶上媳妇。
陆文启牺牲以后,遗孀俞秀梅也没有再改嫁,不过有闲话说她和村里某男人有点瓜葛,只是碍于烈士遗孀不好改嫁。
她对女儿不是特别亲近,陆敬雅是跟着爷爷以及大伯长大的,从小学开始就时常去部队跟着胡宗虞。
任何人,只要把家谱拿出来扒拉一下,祖辈三代这么一数,其实都没什么神秘的。
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林岚想陆根生和陆文启都已经牺牲,应该没问题,那么这个大伯陆文龙、后爷爷胡凯生就很可疑,顺带着这个胡宗虞也得查查。
只是身份在那里,不是那么好调查的。
韩青松道:“先调查一下这个胡凯生。”
刘剑云:“胡凯生倒不是当地人,是从明岛那边逃荒过来的,那时候日本人登陆一边安抚一边杀人威吓,不少人都逃了。他本来是个厨子,家传手艺,祖上供职于皇家御膳房。当地还流传他不少故事呢,当年日本人、国军、伪军都请他去给做饭,他趁机救了好几个地下党和八路军。哦,对了,陆根生就是他救过的。”
林岚翻了翻,这些都是公开的信息没什么怕人的。她想菜花现在肯定不认识陆敬雅,毕竟一个刚休学回来的女学生,一个乡下刚出来的小丫头,根本没交集。
她们的交际是上辈子。
那么这个陆敬雅,不管现在看起来多么美好,将来也一定是黑道门头子。
唯一需要确认的是,她现在入没入门。
如果她没入门,就不算坏人,不能因为将来的罪行提前处置她。但是就算她没入门,也要确定她和那波人是不是一起的。
韩青松缓缓道:“我们假设这个胡凯生是那个祖爷,往这方面查他。”
祖爷这个说法小时候大旺说过,后来柳浩哲也说过,这是最关键人物。只要揪出他,这个以后危害社会巨大的犯罪组织就会土崩瓦解。
刘剑云:“韩局,我亲自带人办这个案子。”
韩青松:“让人悄悄打听,看看青怀县,有没有算命相面特别厉害的人,调查到不要打草惊蛇,小心监视。”
按照韩青松的理解,如果那个祖爷真的存在,假设是胡凯生,他会不会在青怀县也培养几个得力的把头?去年办的案子,老六的能力太差一旦暴露就无法脱身,跟三把头的能力相去甚远。
他怀疑,会不会还有一伙暗中蛰伏的人,正伺机而动。
刘剑云也懂,去年他们办了老六等人的案子以后,韩青松就让人在本县内打听算命厉害的人,看看是不是相门把头,结果打听出几十个来,经过排查都没有可疑之处。
晚上回家的时候,大旺已经领着弟弟妹妹们回家。
二旺和麦穗做了饭,煮地瓜、炖白菜鸡蛋、蒸农家香肠、馏饼子,还有各色咸菜,煎带鱼。
林岚一进家门就夸,“我们在前面大院都闻到烤地瓜和煎带鱼的香味儿了。”
二旺厨艺越来越好,就说煮地瓜,很多人家怕糊锅,那地瓜真的是水里煮,一点也不好吃。二旺水量和火候掌握好,出锅的时候水刚好烤干,那地瓜都上了嘎渣出了地瓜油,又甜又香。
还有煎带鱼,用鸡蛋液一裹,在油里煎出来,金黄色又好看又好吃。
香肠是任红霞送的,又香又下饭。林岚打算过些日子各大队杀猪她挨大队去买几斤肉,到时候自己灌个几十斤,让孩子们天天有肉吃。
吃过饭孩子们做作业看书听收音机,林岚则把大旺叫到她和韩青松的房间交代一下。
她斟酌一下,生怕大儿子抵触,“大儿子,那个陆同学咱们既要防备,又不能太刻意。”
大旺:“我知道。”
菜花已经被公安局正式拘捕,虽然跟他和沈遇说什么恶作剧,他自然没那么好糊弄。他感觉陆敬雅还是有问题,至少不像档案那么干净。
他就跟二班的互助小组招呼一声,让他们主动吸收陆敬雅补习功课。
但是课间、晨练大家还一起,所以不会显得刻意。
过了几日,大旺几个去上学,发现来了一位新语文老师。
新老师名叫范毅坤,是学校原来的副校长,文化运动的时候被打成右派被下放山水农场改造,现在发现没有问题便调回高中继续教书。
麦穗和二旺挺喜欢听他讲课,生动有趣、鞭辟入里,对不耐烦读书的学生也能循循善诱是个好老师。
因为他的腿有些跛,上课站满堂很累,学生们会请他坐下。
他立刻对着黑板上方贴的毛主席像连连鞠躬,“在伟大的领袖面前,我怎么敢说累,这是为人师表应该做的。”
下课的时候,他也会和同学们聊聊,鼓励他们好好学习。
有学生笑道:“范老师,学啥啊,还不是得去下乡修理地球?”
范毅坤面色坚定道:“四人帮都被抓了,我坚信,高考一定会恢复的。这么大一个国家要发展,那是需要很多很多人才的。大家应该看到光明和希望。”
听他这么一说,不少同学真的心思活动起来,纷纷询问是不是真的。
“要是我们能参加高考,那可真是太幸运了!”比之前的那些哥哥姐姐们不知道幸运多少呢。
他们还下乡没回来呢。
范毅坤笑了笑,“打个比方,明年或者后年就恢复的话,你们准备好了吗?能参加考试吗?”
被他这么一说,有的同学就激动起来,“快快快,把笔记借我看看。”
范毅坤笑了笑,他当然没有把握来年恢复高考,因为他已经说了快七八年的来年啦。但是,总能给别人一些希望的,总比天天迷茫着要好。
放了学范毅坤就去革委会。他之所以能回到学校来教书,是革委会审核批准的,一开始每天都要去革委会政治组汇报工作。
汇报工作很简单,就是讲一下自己干了什么,自我检讨过去的错误,表忠心以后如何。
他出来的时候碰到韩青松,便上前问好。
韩青松看了他一眼,“范老师回来啦。”
范毅坤点点头,“还得感谢诸位领导。”
韩青松随口问道:“你和柳浩哲闹龌蹉?”
范毅坤摇头:“不曾,他以前是我的学生,后来一直有联系,就是我去了农场之后才少起来。”
韩青松:“那他为什么要举报你是反动会道门坏分子?”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范毅坤。
范毅坤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样,随即激动起来,“政府一定会明察秋毫,不会随便相信的。我范毅坤除了革命不积极被划成右派,清清白白。绝对不搞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我、我甚至不知道小柳同学是怎么变坏的,竟然还要污蔑我?”
韩青松看着他,范毅坤的背景查不出什么,范毅坤可能不是一伙的,也可能他们的确是一伙儿的故意举报,不管哪一种都能混淆视听,扰乱公安视线。
毕竟公安人手有限,特别有能力的就更有限,不可能同时办几件案子。
韩青松淡淡道:“范老师是清白的,我相信你。”
范毅坤长舒了一口气,给韩青松拱拱手,“多谢韩局明察秋毫。”
韩青松道:“并非我明察秋毫,而是……”他立刻打住了话头,一副差点说漏嘴的表情,赶紧和范毅坤告辞大步进了办公楼。
范毅坤一脸疑惑,这时候公安局有人跑来说找韩局。
他约莫听见一个脸色发白的公安嘀咕“预言家突然发病,快、快告诉韩局秘密请大夫”,范毅坤顿时好奇起来,什么预言家?
“范老师,你赶紧走啊,汇报完思想不要在这里逗留。”有公安看到他赶他离开。
范毅坤犹豫了一下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碰到大旺带着弟弟妹妹们过来,范毅坤一下子就认出他们。
毕竟容貌如此出众,成绩又好的学生让人记忆深刻。他听麦穗愤愤道:“那个陆敬雅不是好人,她会害大哥的。”
漂亮的弟弟朝她做鬼脸,“嘻嘻,你是不是看她长滴高会打篮球嫉妒啊。”
“胡说八道,我嫉妒她?我是偷听爹娘说话知道的。那个预言家都说了,陆敬雅很可能是反动会道门的人。”她一副自己知道秘密你们不知道的得意模样,拉着俊秀的二旺跟他讲。
“二弟,你信不信?”
“信,我也听见了,那个预言家还预测到大地震、伟人去世、四人帮被抓,还说明年会恢复高考。”
麦穗得意道:“就是的,咱爹说去年他能逃过一劫没被那个潘刀子杀掉,就是因为预言家提醒。抓着柳浩哲那些人,也是预言的。”
“可惜她身体不好,不能一直预言,每一次要间隔一段时间。”
一旁的大旺双手插兜,目光一转看到不远处的范毅坤,脸色一变,咳嗽一声,“胡说什么。”
几个孩子立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跟范毅坤招呼一声老师好,就赶紧去了革委会大院。
范毅坤心跳如擂,真的假的?
林岚一直站在能看到院子和院门的房间盯着,回头看了一眼进来的韩青松,小声笑道:“三哥,孩子们演技真棒。”
他们不过是略一编排,孩子们就懂了,一个个演得特别来劲,保管范毅坤看不出什么。
不管范毅坤是不是他们的同伙,他和柳浩哲等人都有联系,也是最佳传递消息的人。
自从柳浩哲等人被抓以后,祖爷那帮人就蛰伏起来一动不动,公安还真不好找他们。
现在有菜花这张王牌,当然要好好利用,放出风声公安局有一位可以预知未来的大能,可以抓住那些犯罪分子。
不怕祖爷不心惊!
韩青松站在她身后看向外面,“我让人悄悄跟着他,等他跟人说过这个消息,过两天直接上门找胡凯生调查。”
这招就叫——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