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户人家里头,体面的丫鬟被提拔为通房,是极为寻常的事儿。不过,在通常情况下,都是自个儿房里的丫鬟提拔成自家爷们的通房,极少有换主子的。当然,若是长辈看重了某个丫鬟,赏赐给晚辈也不算稀罕,相反还会被看作是一份额外的体面。
也因此,珍珠并不反感被要到大房去,尤其贾赦虽学问不显,可他容貌俊秀,又是袭爵的继承人,能当他的通房丫鬟绝对是天大的福气。可就算只是个丫鬟,那也是要讲究一个矜持的,珍珠心里头是愿意的,然而除非贾母应允,不然她绝不会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来。因而,即便见了贾赦,她也只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问话,并无任何不妥当的言行。
然而,贾赦还是被怔住了,不在于珍珠眼底里的羞涩,也不在于贾母的怒气,完完全全的就在于他家媳妇儿那惊人的言行。
有了身子后提拔个通房伺候夫君,倒是算不得稀罕,可像那拉淑娴这般,直接将主意打到婆母跟前的大丫鬟身上,且一口气就是讨要三个……
人干事?!
“咳咳,珍珠,老太太如今可歇下了?”贾赦正了正神色,轻咳一声问道。
珍珠面上的红晕略退了退,脑海也渐渐的恢复了清明,只低垂着头抿着嘴道:“老太太原就身子骨有些不大舒坦,喝了大夫给开的汤药,半刻钟前就歇下了。两位老爷可是有事儿要寻老太太?”
“既然已经歇下了,那就算了罢。”贾赦原也没有甚么要紧事儿,尤其在听了珍珠方才那话后,更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因而只侧过脸看向贾政,问道,“二弟,可有甚么要紧事儿?”见贾政只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贾赦索性径自做了决定,“那咱们明个儿一早再过来给老太太请安,散了罢。”
说罢,贾赦走到一旁捞起至始至终没发一言的琏哥儿,也没管其他的丫鬟婆子,便出了荣庆堂往荣禧堂而去。至于贾政,则是在贾赦离开后,才僵硬着身子同手同脚的离开了荣庆堂。
最无辜的却是琏哥儿,被贾赦提溜来提溜去的,等到了荣禧堂后,却被毫不留情的丢在了一旁,气得他哇哇大叫:“爹就知道诓我!”
“谁诓你了?”贾赦瞪眼道。
“叫琏哥儿午膳晚膳都陪祖母的人是谁?”琏哥儿不甘示弱的回瞪道。
贾赦仔细一想,还真有这事儿,可今个儿不是意外吗?当下,贾赦耐着性子同琏哥儿解释道:“你祖母身子骨不舒坦,要不你就跟嬷嬷一道儿吃晚膳罢。”
“琏哥儿要娘!”琏哥儿说着,撒腿就往那拉淑娴房里跑去。别看当初搬家时他又哭又闹的折腾了好久,可事实上他适应得极快,没两日就把荣禧堂逛了个遍,对那拉淑娴的房间更是印象深刻。
“混账小子!”贾赦试图要追,可惜琏哥儿虽人小腿短,速度却半点儿不慢。贾赦不过略迟了一步,结果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琏哥儿消失在正堂里,气得他只差没捶胸顿足。
恰此时,容嬷嬷从外头过来,见贾赦这副模样,登时不由的驻足细看,一副‘我家老爷又犯病’的模样。见状,贾赦忙收敛了面上懊悔的神色,只严肃认真的向容嬷嬷询问起那拉淑娴今个儿的情况,还刻意提到了贾母再度病倒一事。
容嬷嬷一脸的纳罕:“又病了?这得有多小气呢,不过就是讨个把丫鬟罢了,至于气得病倒吗?就算太太要了三个,老太太完全可以只给一两个呀。退一步说,就是一个都不给,太太又能如何?只为了这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气病了,值得吗?”
贾赦一时语塞,仔细琢磨了一番,还真就是这个理。那拉淑娴是去讨人了,可给不给、给谁、给几个,这不都是贾母一句话的事儿?为了这种事情生气,除了不值当外,似乎还隐隐透着一股子傻气。
两句话工夫,贾赦就倒戈了。及至他见了那拉淑娴,后者尚不曾说甚么,他倒是先安慰起来了:“今个儿的事情我知晓了,淑娴你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不过老太太到底年岁不小了,身子骨也一直不太利索,就算这事儿做的略有些不妥,你也别往心里去。至于通房甚么的,还是歇了罢,我都有你了,还要那等子庸脂俗粉作甚?只每日里瞧着你,我这心里就跟喝了蜜一般甜。”
那拉淑娴哭笑不得的瞧着贾赦,心下暗道,得亏贾母不曾听到贾赦这话,不然不为旁的,只为贾赦语气里的那股子‘她又蠢又小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的潜台词,就又能气晕一回。
当下,那拉淑娴只笑着轻推了推愈发挨过来的贾赦:“琏儿还在呢,你闹甚么?”
“你小子怎的还在这儿?走走,寻你嬷嬷去!”都说女人翻脸比翻书都快,那是因着没瞧见这位赦大老爷。只见方才还含情脉脉一副情场老手的贾赦,只一眨眼就变了脸色,扭头恶狠狠的剜了琏哥儿一眼,且不光瞪眼呵斥,还伸手推搡了琏哥儿一把,一副嫌弃到了极点的模样。
琏哥儿傻眼了,直到被连推带拽的弄出了内室后,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闻讯赶来的容嬷嬷先是低头面带狐疑的看了看琏哥儿,后又抬头不敢置信的瞅了贾赦好一会儿,这才弯下身子将琏哥儿搂到了怀里低声哄着:“哥儿乖,嬷嬷带哥儿吃糕糕,咱不跟他玩。”
“咱不跟他玩!”琏哥儿有样学样的重复着,旋即便被容嬷嬷抱了出去。
贾赦:…………谁要跟你玩!!
回头贾赦便气哼哼的向那拉淑娴道:“咱们这次生个闺女!”
那拉淑娴对于贾赦这种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已经彻底无奈了,好在她也明白贾赦只是随口说说,因而便附和道:“闺女倒是好,可万一是个儿子呢?老爷您还能丢了不曾?”
“儿子哪里好了?只会气人!”贾赦嘴上是这么说的,可还是不由的放缓了面色,伸手慢慢的抚上了那拉淑娴尚未显怀的肚子,压低了声音道,“罢了,甭管是气人的儿子还是听话的闺女,只要是淑娴你生的,老爷我都喜欢。对了,你的肚子怎的就不大呢?一定是吃的不够多!我去吩咐厨房,给你加膳。”
说着,贾赦便立刻起身往外头走去,只留下一脸无奈的那拉淑娴默默抬头望向横梁。
——肚子大小的确跟膳食有关系,可她之所以尚未显怀,是因为她至今不过才怀孕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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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大房这头是傻爹贾赦、淘气包琏哥儿以及安心养胎的那拉淑娴,那么二房那头就是被震撼了的贾政、心情不佳的王夫人,并两个比赛似哭闹生病的哥儿姐儿。
贾政今个儿是确实被震撼了,哪怕他先前就知晓那拉淑娴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可到底没甚么真切的体会。尤其在瑚哥儿夭折后,贾政还觉得,王夫人虽出身文采容貌等等都不如那拉淑娴,至少她把两个儿女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可打今个儿之后,贾政的想法却完全变了。
“怎么又哭上了?你到底会不会带孩子?要是不会带,就赶紧送到荣庆堂去!”
梨香院里,王夫人原正带着珠哥儿和元姐儿在东耳房里吃点心玩闹,其实这俩孩子虽身子骨一直不是很康健,可仅仅是因着年幼体弱,并没有甚么大问题。精心养了这些天,不说全然病好了,至少吃喝已经恢复了正常,尤其是珠哥儿,他到底年岁大一些,从昨个儿起,就已经蹦蹦跳跳开心的不得了了。只可惜,一切都在贾政进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原本跟母亲妹妹玩得好好的珠哥儿,在看到贾政的那一瞬间,徒然间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哭声。身畔的元姐儿比琏哥儿还小了半岁多,如今不过才堪堪三岁出头,冷不丁的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先是浑身一颤,旋即就像是被惊了魂一般嚎啕大哭。
一时间,王夫人手忙脚乱,身畔伺候的花钿、螺钿也忙不迭的上前帮衬。可小孩子哭闹并不是那么容易哄的,假若只是因着撒娇想引起旁人注意之类的,倒是三两句话就能哄好,再不然像琏哥儿那般闹脾气也没甚么。可珠哥儿是被勾起了心底里最恐惧的事儿,至于元姐儿则是猛地被惊了魂。在这种情况下,王夫人并两个大丫鬟纵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愣是没能将两个孩子哄好。
见状,贾政的面色愈发的难看起来,想起白日里在书房乖乖听先生讲课的琏哥儿,再看着眼前这俩只会放声哭闹的儿女,登时沉下了脸极为不耐烦的呵斥道:“王氏!你到底是怎么带孩子的?奶娘呢?赶紧让她们进来将孩子抱走!”
“老爷这是说的甚么话?哥儿姐儿原是好端端的在屋里玩,还不是老爷猛地进来唬到了他们了?如今倒是责怪起我了!”
王夫人也不是个好性子,经了前段时间的事儿后,更是让她壮了胆气。且她是确确实实将两个孩子放在心坎上疼爱的,如今见两个孩子哭成这副模样,贾政不心疼也罢,竟还责怪起了她,一个没忍住便顶了回去。等她意识到这话不妥时,贾政已经彻底黑了脸,在冷笑一声后,直接甩袖离开。这一下,却是真的惹火了王夫人。
“这是甚么态度?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老爷您既不愿意插手教养,那也别甩脸子!好好,您既然是这副做派,当初作甚要去我娘家接我?索性把我休弃了大家伙儿都省事儿!”
人嘛,在气上心头时,难免会口不择言。王家一门都是爆炭性子,且因着先前那事儿,王夫人在面对贾政时,总是有着一股子莫名的优越感。若是她年长一些,经历的事情多一些,或许还能做到八面玲珑的应对各事儿。可惜,她如今不过才二十出头,比那拉淑娴还略小了两岁,想要面面俱到,还差不少火候。
等发觉贾政真的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后,王夫人虽有些懊悔,却仍嘴硬着扬声道:“走就走罢!当人人都稀罕你不成!花钿,还不去将奶娘唤来!一个个整日里都不知晓在想些甚么,连个眼力劲儿都没有,拿自个儿当主子了不成?”
花钿低着头急急往外头走去,剩下的螺钿面色也不好看,却只咬着唇当甚么都没听见,低声哄着哥儿姐儿。
不多会儿,两个奶娘皆进了屋里,抱走了各自的小主子,归了屋里暂且不表。本以为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原已病愈了的珠哥儿却在半夜里忽的发起烧来,唬的奶娘哭喊着让人去唤老爷太太、唤大夫过来。
大夫倒是很快就被寻来了,只是如此一来,梨香院算是别想静下来了。且这梨香院只是个僻静的小院落罢了,别说荣禧堂荣庆堂,甚至比东院都要小了不止一半。试想想,东厢房里闹成这般,只几步之遥的西厢房能不受影响吗?
等次日一早,珠哥儿退了烧沉沉睡去后,元姐儿却已哭肿了双眼哭哑了嗓子。
王夫人原就极为在意这一双儿女,累了一整夜也心疼了一整夜,等两个儿女皆被哄睡了后,才总算安心的回房打算略歇一刻。
不曾想,贾政却带着满脸的恼火从昨个儿歇觉的西耳房里走出来,一见到王夫人就开口厉声训斥道:“王氏,你是怎么当母亲的?既不会照看孩子,那为何还非得将他们从老太太跟前讨要过来?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到底安的是甚么心?就这般见不得孩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