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的正厅依旧奢华至极,然在此时此刻,却只给人一种无尽悲凉的感觉。
上位的贾母哭得声嘶力竭,也许最初她确是有做戏的成分。可哭着哭着,贾母却不由得悲从中来,只觉得满腹委屈无处倾诉,仿佛半辈子的福气之后,就是无尽黑暗悲伤。这跟她以往想象的截然不同,作为一个打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府千金,贾母是真的从未吃过任何苦头。等及笄后嫁到了荣国府,虽然没了父母双亲的庇佑,可公婆和夫君总算都是明事理之人,真要算起来,除却年轻那会儿被迫将长子送予婆母教养之外,她愣是没受过半分委屈。哪怕之后贾代善撒手人寰,可她有儿有女,有超品诰命,还有嫡亲弟弟又位高权重……
谁能料到,临老竟还落得如今地步。
“老太爷啊!您当初怎就不带上我一道儿去呢?撇下我一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世上,竟沦落到要看儿子儿媳妇儿面色过日子的地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太爷,您就带我走罢!”
这厢,贾母越哭越伤心,那厢,贾赦冷笑的立在正厅中间,身畔的贾政倒是满脸的不忍心,可他能做的也无非就是低着头一副恨不得把头埋进胸膛的苦逼样。可怜的贾母,这一哭就是小半个时辰,然而在此期间,愣是没人开口说一个字。贾赦是打定主意让贾母一次性折腾个够本,贾政则是干脆没胆子,至于珍珠不提也罢。
终于,贾母哭够了。
“老大你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这是铁了心打算将你娘我往死里逼吗?果然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若是没有我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你以为这世上还会有你这个人吗?你太过分了,太……”
面对贾母的控诉,贾赦依然一言不发,直到贾母哭够了也说够了,他才冷冷的嘲讽道:“要不要儿子送您去宫外登闻鼓告御状?正好咱们全家一道儿下黄泉找老太爷,来个一家团圆岂不是妙哉?”
贾母被噎住了,只满脸不敢置信的看着贾赦。见贾赦只眼神冰冷的回望自己,贾母愈发觉得心头凄凉,忙急急的看向至始至终不曾开口的贾政:“政儿。”
然而,贾政却只愈发的低下了头,全然不敢同贾母对视。
“你、你们……”贾母面上半是震惊半是绝望,震惊于贾赦的出言不逊,绝望的却是打小放在心尖尖上疼宠的贾政如今竟是这么一副做派。冷不丁的,贾母想起了前两日贾政对她说的话,当下便颤颤巍巍的道,“政儿你是在怪我?就因为我给你赏了你,害的你没法官复原职了,对罢?你在怪我?你在恨我?!”
回应贾母的仍是贾政的低头不语。
说真的,能不怪吗?诚然,贾政此人乃是实打实的大孝子,可他就算再怎么孝顺,顶多也就是将妻儿摆在母亲的后头,可他的前程仕途呢?亲娘比妻儿来得重要,可前程仕途却是远远比亲娘更为重要的。尤其在经历了寻觅名师一事后,哪怕贾政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也已经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自己的天赋不行。要不然,为何明明这些日子自己已经那般用功了,还被先生们连番挖苦,偶尔他甚至感觉到一贯被他瞧不起的东府贾珍都比他能聪慧。
怎么会这样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天赋不如人?
然而贾政并不知晓,被他拿来做比较的贾珍每日里过得有多凄惨。哪怕平心而论,两人的天赋相差不多,甚至贾珍还略微好那么一星半点儿,可他一点儿也不想用功念书呢!每次贾政感受到被超越的绝望之时,贾珍心里的滋味也不比他好多少。
东府敬大老爷:……儿子不用功怎么办?打一顿,立马就上进了。
不得不说,自打亲爹点亮了打儿子技能之后,贾珍每天都觉得生无可恋。然而他并不知晓,贾政比他更生不如死。
“母亲,儿子也没法子。”许久许久,贾政才从勉强说出了这句话,且说完之后,他便双膝着地跪在了贾母跟前,泣血哭诉道,“求母亲体谅体谅儿子,儿子不能没有前程仕途!”
贾赦立刻高看了蠢弟弟一眼,还认真思考了一下学习这招的可能性,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毕竟眼瞅着就三十的人了,还学哭着求饶这一招,太羞耻了。
幸好,贾政并不觉得有甚么羞耻的,在他看来,别说他才二十来岁,就算到了六七十岁,跪在亲娘跟前哭成傻子都没关系,谁叫那是他亲娘呢?况且,贾母还真就吃这一套。
“好好,我真没想到,你们俩兄弟竟是真打算把我往死里逼!罢了,罢了,我还能如何呢?”贾母闭上了眼睛,认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同她们为难了,哈哈哈哈不就是伏低做小吗?我一辈子没给人低过头,如今大不了从头开始学!!”
“您能这般想自是最好的。”见贾母确实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贾赦多少也有些不忍,可甭管怎样,该说的还得说,“老太太,您只需记得,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您享福半生是因着摊上了一位好父亲和好夫君,可惜的是,您没生个得用的好儿子。”
贾母面色最后一丝血色被彻底抽空了。贾赦这话根本就不是安慰她,而是打破了她最后那点儿念想。
那拉淑娴有张家撑腰,王夫人也有王家人为她做主,可惜她双亲早已故去,唯一的嫡亲弟弟也数年不曾归京。事实上,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无人可依靠。
那就,伏低做小罢。
可伏低做小这种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更残忍的是,贾母根本就没有适应的时间。
次日一早,原本说好了过两日会来拜访的王家两位太太,冷不丁的就来了。这来就来罢,姻亲关系,两家原也是故交,可显然王家两位太太压根就不是来联络感情的。
人家根本就是来示威的!
王家女眷来访,纵然来的只是小辈儿们,贾母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得一面吩咐人立刻去通知王夫人,一面亲自往中庭而去。至于那拉淑娴那头,贾母也派了人去通知,却只是支会一声,并不曾强调她必须出来会客。
消息传到那拉淑娴耳中,她只轻笑一声,唤了个体面的大丫鬟前去荣庆堂,只道她身子骨不适,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丫鬟领命而去,片刻后归来时,怀里捧了个硕大的盒子,说是王家女眷送来的礼物,又道人家明说了,等她这胎生下后亲自前来贺喜。
“嬷嬷觉得那头是何意?”待丫鬟放下礼物退下后,那拉淑娴笑看向容嬷嬷。
“能是何意?不过就是讨好罢了。”容嬷嬷看都没看那礼物一眼,只忧心忡忡的伸手按了按那拉淑娴的脚背。因着怀孕的月份渐渐大了起来,那拉淑娴的脚步明显的肿胀了起来,可算算日子,离临盆至少还有两个半月呢,如今已经行动不便了,往后只怕愈发的难捱了。也亏得那拉淑娴心态好,哪怕身子骨略有些不适,她仍是该吃吃该喝喝,可饶是如此,容嬷嬷也心疼万分,只恨不得怀孕的人是贾赦,因而每每看向贾赦的目光里都透着不喜。
那拉淑娴倒不觉得自己有甚么值得王家人讨好的,虽说以品阶而言,张家老太爷要比王老爷子官职更高,可这文官和武将原就不能相提并论,两者就算常在早朝上碰面,却也是见面不相识的,完全没有任何交际。
也因此,王家根本不需要讨好张家,自然也就无需太过于她这个张家姑太太了。除非,王家那头只是单纯的为王夫人考虑。
“倒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我倒是不曾想到,那王氏在家中竟是那般的受宠。”若非受宠,王家何苦总是寻荣国府的麻烦?就算王家位高权重,以他们素来的行事作风,也不会做出故意得罪人的事儿。再一个,王夫人在荣国府虽过得不大好,可甭管怎么说,基本的颜面还是给了的,王家仍选择一而再再而三的为王夫人出头,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真的心疼这个女儿。
“受不受宠老奴不知晓,不过王家人素来行事张扬,典型的甚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再说了,王家也确实没甚么好顾忌的,就算他们家还有个小姑娘,可听说比琏哥儿还小了两岁,说亲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甭管他们闹得再怎么厉害,也没甚么影响。”容嬷嬷伏下腰身替那拉淑娴轻轻揉按腿部,她当年学了一手推拿指压的本事,如今倒是正好给用上了。
“嬷嬷何必这般辛苦?这些小事儿让小丫鬟们来做呗。”话是这么说的,那拉淑娴见容嬷嬷并不停下手里的动作,也只微微一笑,“提起那几个小丫鬟,嬷嬷觉得她们如何?”
这里的小丫鬟,指的并不是原先就在大房伺候的丫鬟们,而是前几日才从荣庆堂过来的那几位。
也就是,贾母所赏的准通房丫鬟。
还真别说,这一次贾母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来的好人儿。这里的好,并不单单指容貌身段好,而是送来的那四人中,品行性子皆极为不错,看得出来贾母或许真有旁的想法,可她并不曾盼着两个儿子不好。
通房就是玩物,她挑选的都是各方面都格外出色的玩物,然而也仅仅是玩物而已,贾母从未想过,单凭这几个玩物就离间了儿子俩口子之间的感情,更不可能盼着玩物取代儿媳妇儿的地位。
“一个蠢货,打小被周围人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整日里不知晓在想些甚么,只盼着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没脑子还胡乱的发号施令,只道是运气好肯定能对,哪怕做错了事儿也有人主动上来替她顶缸。哼,别人对她客气,她却拿来当成自己福气!!”
容嬷嬷还是一样的嘴毒,其实说起来,贾母并不是蛇蝎心肠的人,甚至可以说她并无太多心机城府,她只是习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误以为这就是她应该过的日子。
长子不如次子贴心,那就冷着长子宠着次子;亲戚有事儿求上门,甭管能不能成,先答应了再说;有事儿子儿媳妇儿上,办不成就是你们没用;儿子不愿捧着了,你就是不孝;儿媳妇儿懒得理会她了,那就塞几个通房膈应一下;孙儿孙女这般可爱,那就抱来自个儿养着;偶尔心情不佳了,所有人都过来哄着劝着,直到心情恢复……
这是病,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