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磊抓着老父亲的手老泪纵横,拼命地摇头:“爸,我不恨,不恨。”
老爷子摆手,坚持说下去:“可人这一辈子有很多无可奈何……咱们老旁家的历史和荣誉不能丢啊,你不做,总要有人来做,我相信到头来,你总会感激我的。现在你都做到了,我这一把老骨头撑到现在也就算值得了,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这些年教你的,你都记在心里,和瑞谷到老了相互扶持着,我也就放心了。”
老爷子慢慢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某件人生大事似的。
“跟大海打了一辈子交道,本来想着我走以后,你找个适合的天气把我的骨灰撒了,可是活到现在,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你记着我下葬以后,把你妈从老家那边接过来,我要跟她放在一起。”
旁磊蹲在病床前,和老父亲的手紧紧相握,像是做承诺似的:“爸,我记住了,都记住了。”
“至于他。”旁爷爷目光落到病床前站着的旁政身上,又是一声叹息,“我是操心不动了,留给你吧。”
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老爷子拍了拍床边示意旁政坐过来,跟旁磊吩咐:“你带着瑞谷先出去,我有话和他说。”
“爸……”
老爷子坚持着:“出去吧,外头应付的事情比这儿多,这是我们爷俩单独说的,不能给别人听,我身边有他一个,够了。”
旁磊给旁政一个不放心的眼神,带着夫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在病房门前,像是留恋似的,又深深看了老爷子一眼。
房门打开又合上,旁政坐在老爷子身边,终于有机会低头轻轻叫他一声:“爷爷。”
“哎。”老爷子虚弱地应了一声,望着旁政的眼神里全是慈爱不舍,“爷爷老了,不中用了,再也不能像以前把你扛到肩膀上耍威风了。”
眼前的小孙子早已经成长为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成年男子的样子,老爷子叹息。
“我还记着你小时候在院儿里缠着你奶奶给你做肉圆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你也就这么高。”旁爷爷用手比画了一下,欣慰地微笑,“你奶奶心疼你,不舍得你跟你爸去海岛遭罪受苦,所以把你留在身边的时候我就常常在想啊……这对你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爸从小我就不常在他身边,对孩子,我一直是不太负责任的,我怕把你养得不成样子,将来成个烂秧苗儿,又怕对你太狠把你给委屈了,好不容易把你盼成人了,又惦记着你将来成家立业。天底下所有长辈对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我是这么对你,你老子也是,不要总是和他置气。
“我以前跟你说的话,你都要记在心里,时不时拿出来念。”
“我都记得。”旁政扶着爷爷的手,声音压抑,“哪句都没忘。”
临危不惧,途穷志存。
名利居后,理愿驰骋。
功高勿傲,事常反省。
举止如一,立言必行。
这位自小就在他身边将他养大的老人,对他来说情感来得甚至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深重。他教自己做人,教自己更平和冷静地看待这个社会,教自己摒弃那些男孩时期身上沾染的傲气和戾气,他像一个严师,更是一个亲手将他抚养成人的长辈,如今看他在自己面前日渐衰弱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亲眼见证他的死亡,那滋味儿,比什么都要难受。
旁政不敢在老爷子面前哭,也不能哭,只能红着眼眶像他当初哄自己一样来哄他:“爷爷……”
“这些话你都记着就行了,爷爷对你没别的要求,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现在你生意做起来了,更得和你媳妇在一起安安稳稳把日子过好。衿衿是个好妻子,她对你好我能看出来,将来要是有了孩子,你不仅仅是丈夫,更得承担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来。”
说起这个,老爷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人来,他环顾屋里一圈,始终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
旁政心里翻涌着愧疚,只低着头半晌不说话。
老爷子无力地闭上眼睛。
“准是你小子又闯了什么祸,惹得人家不高兴了。”他声音微弱,有渐渐安静下来的趋势,旁政见状想把呼吸面罩给他戴上,让他缓缓,却被老爷子拦住了。
老头死死地抓着旁政的手,动了动嘴:“好好的……和你爸妈,和衿衿,都好好的……你是大人了,要照顾好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旁政胡乱答应着,无措地望着爷爷,眼神茫然而痛苦。
那双手瘦弱干枯,布满了老年斑,开始慢慢失去温度。
旁爷爷瞳孔没了焦距,只在病床上发出绵长而虚弱的呼吸声。
病房外的人安静肃立在一旁,都在静静等待着。
过了几十秒,也可能是几分钟,终于听到病房里旁政的一声痛呼,那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悲伤,无比低沉嘶哑。
在场所有身着军装的人都无声脱帽朝着病房的方向敬礼,旁磊沉痛地闭上眼睛,他知道,他的父亲,这位戎马一生,贡献无数的老人,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告别了自己这辉煌而又辛苦的一生,与世长辞。
旁爷爷的告别仪式举行得隆重而庄严,整个过程不仅有人专业操办,还有各行各业老爷子曾经的部下来慰问吊唁。
告别大厅里,旁磊夫妇站在前排一一回礼鞠躬答谢,左手边站着旁政和顾衿,两个人皆是一身黑色。
好像经历了亲人离世,人也会成长得更快些,顾衿脑中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去世的样子,当初她也是这样被妈妈牵在身边,麻木地朝着每一个来握手的人鞠躬致谢。
她也没想到,如今这样的画面竟然又一次在自己人生中重演。明明上个月还笑眯眯地跟自己聊天说话的人,这一刻就躺在了冷冰冰的棺材里。
她懊悔自己没能见到老爷子最后一面,可是又什么都表达不出来,唯有无声低头默哀以致自己的歉意。那种后悔又懊恼的疼,细细密密地绵延在心里,让人无端鼻酸。
旁政在她身边,不发一言,始终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
他穿着黑色毛衣,黑色大衣,高高地站在那里,背影孤独又寂寥。
告别仪式之后,是下葬仪式,老爷子按照常理该是要葬到北京的八宝山公墓的,可是旁磊说老爷子一辈子不图虚名,临走还是不要车马劳顿折腾他才是,入土为安最好。
墓地是旁政给老爷子买的,在B市远郊,按照风水讲,背靠着青山,环抱着一汪活泉水,清澈见底,是块清净的好地方。
老话儿讲,老人入土亲人莫回头,一路往前走,好让逝者安息。
旁磊和夫人走在最前头,旁政跟在后头,再往后是旁家的一些外系亲属,众人沉重安静地前行,走着走着,旁政忽然停住,猛地回了一下头。
顾衿站在人群最后面,低着头,风吹起她的头发,乱蓬蓬拂在脸上,让人更觉得怜惜。
他大步走过去,牵起她的手穿过人群。
旁夫人斥他:“旁政!告诉你别回头,又发什么神经?”
被大声训斥,旁政也恍若未闻,用一只手牢牢攥着她才安心。顾衿跟在他身边,往来时的车上走,走着走着,她忽然很轻地跟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包含了很多意思。
旁政的背影有一瞬间停滞,随即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