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眸里先是被彻彻底底的迷雾所覆盖,张代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凝视几秒,他的嘴角忽然往两边撇个不停,他似乎在拼命忍耐着,可不过是几秒的光景,他迸发出绝望到撕心裂肺的呜咽声。
眼泪在他脸上恣意横流着,他突兀捋起拳头就往自己耳垂与太阳穴的间隙重重地砸,他嘴里面嗦嗦叨叨:“我踏马的有病,我踏马的做了什么!我踏马的弱智!我就是一个****!我这个****!”
在我与张代日夜相对的那两年光阴里,张代始终是那种特别分明的性格,他干脆利落冷静理智而又果敢,凡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绝对不会拖泥带水,更没有黏黏糊糊。他对我足够温柔,可刚毅始终是贯穿他身体内的特质,他始终像一座山似的林立在我年轻的时光里,不曾让我看到他哪怕一丝半盏的脆弱。
别说像此时此刻这般痛哭流涕失控到不能自持,我甚至连他情绪低落眼眶微红的状况都没有见过。
我曾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与我这种普通人的构造不一样,才会铸就他情绪中“哀”的缺失。而我也曾经以为,眼泪这种与他气场格格不入的东西,这辈子都将与他绝缘。
可现在,他在我的面前哭成了一个****。
在短暂的愕然不知所措后,我的神经被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不断刺激着,恍然回过神来,我淡淡的:“你哭什么?”
呜咽哽咽的声音却没有立刻戈然而止,反而是一波接一波,持续了几分钟后,张代才压抑住自己的失控情绪,他抬起眼帘再次凝视我,他的手小心翼翼试探般朝我伸过来。
我迎着他的泪眼,语气更淡:“你最好不要再碰我。”
也不立刻把手收回去,张代就任由它尴尬地悬挂在那里,他抽了抽鼻子,声音里有拼命压却压不掉的颤意:“唐小二,我……”
我打断他:“张代你不要再跟我说,你错了,你知道错了,你就是一个****。你也不要跟我说,唐二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你更不要跟我说,过去的事我们忘了,我们不提过去只说将来,你还是要跟我结婚,你以后会加倍对我好任我怎么折磨都行。这些话你全都不要说。这些话,一旦过了时效,说得再煽情,也不过是废话。”
好几种繁复的情绪在张代的脸上刻成沟壑,他的难过羞愧难当似乎触手可摸,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还好他真的如我所愿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用被薄雾笼罩似的眸子看着我。
轻呼了一口气,我:“好了,故事我讲完了,你该走了。”
满脸黯然,张代却执拗依旧:“我不走。”
挪动靠着墙,我随手抓起一旁的玩具熊抱着,再肆意盯着张代的脸,咧嘴:“张代,我刚刚给你哔哔哔的这一大堆,我并不是把过去揪扯清楚,再跟你重修旧好。我只是憋得太久,说出来可能会让我舒服一些,我就说了。你不必有太多心理负担,你就当我不过是老校友叙叙旧,说说过去聊聊人生。我刚才情绪确实激动得有些失控,可我也听清楚了你没有给过曹景阳钥匙,至于曹景阳向我转述的那些,所谓你说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大概你也是没有说过的。而我也不会再死心眼想要去搞清楚,为什么你从头到尾都觉得我对曹景阳能有什么。反正我们都不算蠢,话到这里应该也算是将四年前的误会也好对峙也罢掰扯清楚,我们以后不必再像两枚郁郁不得已的怨妇,彼此怪责,彼此怨恨到不能安生。可我们之间,也就只能走到彼此不再怨恨对峙相忘江湖的地步了,不可能再后退一步,更不可能再往前一步。”
将目光敛回,落在那张被我藏了四年的照片上,我咬了咬唇,再松开:“很多人常说要公私分明,说得大义凛然虎虎生威。但其实很少有人能做到不把私心带到工作中去。为了我们各自都好,可能后面你们中州的业务,会由我上司去跟进。我去上班,会第一时间与谢云沟通这事,希望你不要再在这上面给我使绊子。”
将悬在那里老半天尴尬到不行的手拢起来,张代满脸的焦躁,他急急挪过来离我近一些,他一把抓起我的右手不断放在手心里面团着,有些无措晃了两下:“唐小二,我承认四年前分手那阵,我话说得不太好听,给你扔了很多伤人的话。那时我真的是年少气盛到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破解我和你之间遇到的困局,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冲动,我最不该做的事是大晚上的摔门而去把你扔下。我现在后悔得要命,我恨不得有个时光机带我回去。可我这些想法都是痴人说梦,我没有办法回到过去,我只能用后面来弥补。唐小二你别砍断我跟你之间的可能性。你一时之间无法重新接受我,那我们可以慢慢来,你可以看我的表现,再决定要不要给我这个机会,你不要现在就下结论。”
我利落将手抽回:“张代,我知道大部分的人不是生来就成熟,四年前你与我一样,不过是简单纯粹的学生。谁年轻的时候不会犯点小错是不是,而我真的不是怪你年轻气盛摔门就走,我也不怪你干脆利落丢下我出国该干嘛干嘛去。我而是特别无法接受的事实是,我跟了你两年,我以为你能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惜你最终把我看成了另外一种人。”
自嘲地笑,我继续说:“两年时间,不多也不算少,我们一起在外面租房,我们那点少得可怜的生活费扣掉房租后所剩不多,我们彼此达成不再伸手问家里要钱的共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你那时总觉得在物质上亏欠了我,你总是想方设法去挣钱,大周末的天气很热你跑到上下九发做问卷,你不要那种固定的工资,你跟商家谈好做一份算一份的钱,一天跑十几个小时下来你脚底全是水泡,我抱着你哭让你别再犯傻,我说读书时要不是家里特有钱哪个学生过得不穷是不是,等我们毕业能自己挣钱不都好了。我也说过,对于我而言物质这种东西并非要男方提供,我以后肯定能挣钱,我们可以一起把一切变得更好。我以为我向你呈现出我所有的一切,你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是我最终却成为了你眼里面那种不想付出任何努力白白贪慕虚荣的人,我会成为那种内心动荡贪婪到什么都想抓在手上的人。你看轻了我。最让我难受的不是我们吵架时你在气头上说的那些话,而是你看轻了我。”
静滞,与我沉默对持了一阵,张代忽然猛地扑上来,将我与玩具熊悉数狠狠环住,那软绵绵玩具熊在他强力的禁锢下,缩成一团硌得我胸膛一阵阵闷闷的痛。我用力推搡他,可他却像藤蔓,受到一点点的波动就把枝丫勒得更紧,我完全被禁锢得连推搡的余地都没有。
连头埋下来搁在我的肩膀上,张代的发茬蹭得我的脸若有若无的痒,他分明像一个知错却不知道如何破局,只能耍着无赖的小孩。可他的声音里除了满满的局促和怯意,还有一股不愿退步的执拗霸道:“唐小二,我不许你跟我划清界限!你说我幼稚也好,批我自私也罢,骂我霸道没有自知之明通通都行,反正我就要你,我不要什么狗屁的相忘江湖。唐小二,我爱你爱到要命,你不让我再爱,不如要了我的命。”
若然说我的内心,在面对张代这番热切时没有任何波动,那自然是骗人的。但可能是我的脑回路跟别人的不一样吧,在知道张代他是怀疑我对感情的忠诚度,才与我吵架甩掉我,这些似乎比他对我毫无感情了抛下我,更让我难受。或者我在爱情里面,其实从来都是贪婪的那一个,而我的可悲在于贪婪的从来不是物质那种可以量化的东西,我更贪图的是那种在人格人品甚至在灵魂上的认同与契合。
而这些东西,我似乎无法从张代这里得到。
于是我最终压制住内心渴望再与他靠近的冲动,摆出看淡一切超然物外的姿态,反问:“你爱我?我倒是想知道,你爱我什么。”
张代慢吞吞松开我,转而将手抓我肩膀上:“我不知道我爱你什么,可我就是爱你。这是我根本无法控制的本能反应。”
我的笑容里肯定有浅浅的苍凉,它们漫在脸上像调皮的小冰珠,让我的嘴角无法控制的有些僵硬:“你曾经看轻我,以为我是所有贪慕虚荣的女孩中的一员。所以你自然不是爱上我高洁的品格,不过当然我也就一普通人,没啥品格。那这样说来,刚好我长着的面孔,是你喜欢的类型,所以你是爱上我的面孔?还是,你可能更肤浅一点,不过是爱着我还算年轻还算吸引的身体?那时候刚好我愿意陪你睡,我就躺你身边,你所有年轻的生理冲动,都可以轻而易举在我身上发泄,日夜相对耳鬓厮磨,这让你有错觉,你爱我。”
神情暗涩,张代的嘴角抽搐着拧成一团,将目光的焦点凝聚在我脸上,肆无忌惮地看着我。
我竟然被他看得一阵心慌意乱,异样的情绪在心底蔓延犹如杂草疯长,我忽然害怕在这样磨磨唧唧下去,我迟早被他磨得没有脾气,从了他。
把心横了横,我将脸一板:“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再说下去也是废话,浪费彼此时间。张代,你该走了!”
眼睛睁大一些,张代倒是干脆咬着我的话尾音:“我不可能就这样走掉。”
实在不想再浪费时间哔哔下去,我咬了咬牙,不耐烦道:“我都说了那么多你还有啥不清楚?还是,你一直对我们分手那阵没打个分手炮,重逢那一刻没打重逢炮耿耿于怀?”
张代脸上略有讪色:“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为了能赶紧把他弄走,我也是够拼。
将好声好气全收敛起来,我嘴角挂上嘲讽,故作心不在焉:“你不是这样的人?刚刚我们吵得那么不可开交,你挺有闲情逸致扒下我的裤子后,又挺猴急脱自己的衣服。可见你潜意识里面,还是迫不及待想跟我打上一炮。这样吧,既然你那么想,那我们就,一炮泯恩仇,怎么样?反正这次我是自愿,你想怎么玩我都行都会好好配合,肯定能让你满意而归。说不定一炮过后,你就释然了,脚底抹油溜得比猴子还快。”
说完,我装作奔放无比,用手粗暴一拽,将自己衣服前面的两粒扣子扯得纷纷落地,露出胸前的那一片白。
我再狠了狠劲头,随即抓起张代的手,重重地摁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