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纷沓的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
羯兵已经追到了江边,高声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来。
一片江潮,迎头打来,她闭目,纵身迎了上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江潮吞没,不见踪影。
江潮不复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将她完全地包围。
她漂浮其间,悠悠荡荡,宛如得到了来自母胎的最温柔的呵护。
她的鼻息里,最后闻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这气味,叫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给她的最后的气息。
那是血的气息。
记忆,也最后一次,将她唤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当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为江左顶级门阀,士族高标。
高洛神的父亲高峤,一生以清节儒雅而著称,历任朝廷领军将军、镇国将军,尚书令,累官司空,封县公,名满天下。
母亲萧永嘉,兴平帝的长姐,号清河长公主。
除却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动建康,七年以来,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全部都是与高氏相匹配的士族杰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静若水,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宫。
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军!有人要见你!”
刘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人如猴精,力气大,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就是靠着这俩腿,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那个人!陆家的大公子!“
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着后头,不住地比划着。
李穆转头,看了过去。
迎着夕阳,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里的野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肃穆,径直而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虎贲,某陆柬之,冒昧来此,乃是有话,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语气平静,但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
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但这一点,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视着他,笑了笑:“不敢当。陆公子有话,请讲。”
“李虎贲,你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陆柬之开口问道。
“你因了军功,如今声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机,结好于各方,往后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趋炎附势之名,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
“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辱我陆氏与高氏,离间两家,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
他微微地顿了一顿。
“你若开罪了高、陆两家,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何况,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以许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为棋子,日后用,或是弃,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
李穆一笑:“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为何?”
“我听闻,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无奈,将于重阳日试你。”
“你要怎样,才愿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为难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陆柬之盯着李穆,问。
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旷野里的光线,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
远处,归巢老鸦唳声大噪。
晚风疾作,卷的两人衣角翻涌。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线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
“我与高氏之女,不敢说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识,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方才我问你,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应。我若所料没错,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倘若为利,如我方才所言,结好于各家,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后,可能面临的境况!”
“李虎贲,疾风知劲草,却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吓于你,即便你真的如愿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却见恶于高家,强求而来的姻缘,于你日后到底是福是祸,不用我说,你若是个聪明人,当也能够想到。”
“倘若,你是出于一片倾慕之心,这才执意与我相争……”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语气。
“则我盼你,更要慎重考虑。我陆柬之交人,不重门第,只看人品。但士庶有别,有如天隔,亦是无力打破之现状,你我深陷其中,无人能够得以超脱。至于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轻视于你,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倾慕之心,则你更应当为她多几分考虑。她与你素昧平生,更谈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过,她得知此事,会如何做想?更不用说,倘若她当真被迫嫁了你,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便……”
陆柬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不便也就罢了!于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极大的羞辱。李虎贲,你纵然出于一片倾慕之心,然,欲置她于何地?叫她余下后半辈子,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与旧日亲友坦然往来?”
“李虎贲,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应当有所判断。”
“她不谙世事,心性纯善。我无法想象,倘若她日后面临如此境地,将如何自处?”
“我恳切望你,成全于她,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
陆柬之说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随即直起身,紧紧地盯着李穆。
他说话的时候,李穆始终一言不发。
天色在迅速地变暗,野风也愈发得劲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缕这落日沉沦后的天地间的阴沉之色,面上的神色,却显得越发平静。
“不敢受陆公子如此之大礼。陆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陆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没有所谓‘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开口求娶,便不会半途作罢。福祸成败,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阳日,见分晓便是。”
他还了一礼,转身,继续替那乌骓刷洗着鬃毛。
陆柬之望着他,眉头紧皱,忽转身离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雾霭般浓重的黄昏暮色里。
“李将军,他方才寻你,是要做什么?”
“莫非是为高相公之女而来?
一直在不远处窥视着的刘勇飞快地跑了过来,好奇地发问。
军中已是人人都知,再过两天,到了重阳那日,高相公将会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为之期待,这几日,一直有所议论。
李穆刷完了最后一片马身,起身,将马缰丢给刘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
到了重阳的前一日,不止是还暂驻于城外的军营,几乎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在近乎打了鸡血般地传着一个消息。
陆氏大郎陆柬之,主动要求于重阳那日,与李穆一道竞考于高相公。
胜者,为高家之婿。
而高相公考校二人的地点,就设在城北的覆舟山上。到时不禁民众观看,也算是一场公开择婿的考校之争了。
一个是士族后起一代中的杰出子弟,不但文采风流,而且战功卓著,可谓是文武全才,命世之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