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一堵沙袋堆积成的工事后面,陈余目送她离开,看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前走。
此生从未想过有一天,有一天能像她那样青春,憧憬对未来生活的幻想。上辈子按部就班的生活,每天过得充实,幻想能有用武之地。现在有了,可又期望后人不需要这样的用武之地。
到了这辈子,连续数年的溃败和逃亡让自己不相信,整具身体在无尽的失望与忿恨中无力挣扎。随着能做些事情,即使很小,但也算是能做些事情,性格也在岁月变迁暴戾起来。时间会改变一个人,曾经陈余不相信,但现实在改变他。
伸手拭去眼角不存在的泪花,此刻多么希望能像恋人那样呵护关爱,娇宠她。在她害怕时挺身而出,似乎很美好,也的确很美好。
抬起头环视许久没有来的院子,似乎没有改变,只是少了许多人而已。
团部门外的牛栅栏里,一头水牛屈膝躺在栅栏里,随意拍打着尾巴驱赶蚊虫。
团部变了,少了些杀伐气息,多了些生活味道。瘸着腿的麻圆拄着拐杖,拿起牛栅栏外的一捆青草喂给水牛,笑呵呵的看着日渐肥壮的水牛。
麻圆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一身滇南地区的藏青色土布衣服,脑袋上倒是戴了顶没了帽徽的军帽。
起身走进团部里,麻圆看见陈余回来,拄着拐杖急忙跑来。
走进大门一看,里面果然变了副模样。之前充当团部指挥部的厅堂,里面摆放着七八台老旧缝纫机,致残伤兵们正在用缝纫机裁剪衣物。
短短半个多月,这里已经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麻圆告诉陈余,川军团已经更换驻地,所有人都离开这里,而这里则留给这些致残士兵生活居住。虞啸卿还来视察过一次,很满意川军团对于致残士兵的善后处理,并且给了他们第一笔订单,裁剪一批军服和衣物。
量很小,但也足够这些人忙的了。麻圆他们退役了,唐基大发善心给他们发放了一笔退伍费,每个人十块钱,国币。
走进自己曾经的房间,里面的已经有人居住,自己的个人物品摆放的整整齐齐,放在角落盖上帆布。
麻圆想解释来着,陈余没想让他解释。既然川军团已经离开这里,那么自己也应该离开,去寻找川军团。
掀开帆布,一个老旧英式行军包,外加一捆书,这就是陈余的全部家当。之前发的军饷还在,麻圆他们没有动一分钱,也不会动。
在一个断手断脚的残疾人帮助下,一个伤兵背上行军包,提上一捆书走出大门。
陈余回头看了一眼川军团团部大门,里面的人都走出来。在一群残疾退役士兵中,作为伤员的陈余是身体最完好的一个。
“长官,你是个好长官。”
陈余微笑道:“好好活着,该帮衬就互相帮衬,以后的路就得靠你们自己走了。”
麻圆瘫坐在地嚎哭,这个来自于四川的青年学生,中学退学从军,他今年才十七岁。当兵一年半,其中有一年都是作为伤员活着,退役前是个下等兵。
很难想象,这些人中有半数都是读过书的。前半生学习的礼义廉耻、数学国文、科学物理等,在从军的半年多时间内没有用武之地,而学习几个月如何使用缝纫机和裁剪衣物,将是他们后半生的依仗。
步履蹒跚走出早已不是川军团团部的院子,陈余每走一步越发难行。
麻圆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屋子和生活,可是自己又将要前往何方?
去西岸找驻扎在铜钹的阿译,还是在禅达城里漫无目的游荡,首先要离开这处充满回忆的院子。
离开这里,往前方的街道路口走。
转过几个街角和巷口,陈余回到面摊老板哪里,从兜里掏出一枚半开丢在桌上。
“刚才她给你的钱退给我,这是我的面钱。”
老板一头雾水,但还是拿起桌上的半开,找回之前的国币,顺带给陈余找了五毛钱国币。半开和国币的价值,在日渐许久的战争中差距越来越大,一个是硬通货,另一个则是贬值飞快的纸币。
“军爷,你要去哪儿嘛?”
拿过钱,陈余回头望了下那个人出现的巷口,迈起步伐往前走。在禅达错综复杂的羊肠小道中找到她的家,实属大海捞针。
走到口路,陈余又倒转回来,面摊老板就这样看着他,伸手望前面巷子一指。
“把着右手转三个口子。”
陈余扭头看向他,那里陈余知道,不是一个正经女人居住的巷子:“你知道她住哪儿?”
“军爷不是找女子耍?”
“滚尼玛的蛋,老子把你面摊子给掀了!”
气呼呼提着书,陈余扭头离开面摊。以后再也不光顾他的生意,这是陈余决定给他的最大处罚,想了想也只能这样发泄怒气。
走在街面上,禅达生活市井气息浓郁,同样浓郁的还有或坐、或躺、或睡在街边无处可去的溃兵。
仗打赢了,这不应该是南天门撤下的士兵,而是跟曾经的自己一样,是从遥远的内地败退而来的士兵。看着那些士兵,估计又是一场大败,或许是一场场小败汇集成的溃兵。
在一家自己曾经当买过毛瑟枪的当铺门前,陈余看见了她,此时的她拿着一笔散乱的纸钞放进口袋。
这个家伙说谎了,被人赶出来后她的生活并不容易,现在得靠典当物品来生活。她说饿死也不愿意当别人的小妾,这不是情感迸发所说的话,而是她正在面临的危机。
她也看见陈余,面露羞涩不想让陈余看见她此时的窘迫样,在她身后,那些人吸引住了陈余的目光。
丧门星和不辣两个人,抬着一个剃毛的大猪头走在路上,身后还跟着瘸着腿的烦啦,还有正在和张立宪掰扯的死啦死啦。要麻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面放着一个白色布袋。
陈余将手里的书放下来,后面的那群杂碎发现了陈余,也停下脚步。
“好像死鱼嘞?”不辣发出疑惑。
烦啦定睛一看:“是死鱼,他怎么在这里?”
“我们把他丢在医院,自己吃猪脑壳,他闻着味找来了?”
“你当他是狗肉?”烦啦说。
走向那个惊慌失措,被人发现小秘密的人。陈余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从她单薄的口袋里取出那些纸钞,把自己身上的几十块半开塞进她兜里。
陈余握着她的手:“想着我别死,你先饿死了。”
“不会,我还有钱。”
“要不要我的钱?”
她羞红脸点头:“你给我当男人,我就要。”
“吃猪头吧。”
“你才猪头。”她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陈余按住她单薄的肩膀扭过,指向丧门星和不辣抬着的猪头:“吃那个,不要随便骂人,显得没有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