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夜晚,契丹人发起了四次攻势,部以失败告终,当二十五日的晨曦在东方亮起时,阿保机不得不认真考虑,继续死磕下去有无用处了?
释鲁看了一下憔悴无比的侄子,暗叹原来一个人在不同阶段,形象变化会这么多。
曾经的阿保机,年少有为,率军征讨四方。
打室韦人,拓地数百里,逼得室韦部落要么臣服,要么远走他乡换草场。
打鞑靼人,逼得他们加快了西迁的步伐,远离契丹八部的威胁。
打乌古人,逼得他们内部分裂,至少一半以上的氏族臣服——乌古部的牧场,在今呼伦湖一带。
霫人、六部奚及其他一些零散部落,更是成为契丹的奴隶。
就连海东盛国渤海,也被撕咬下了很大一块,及及可危。阿保机曾经笑言,他要在数年内吞下渤海西京,到鸭绿江边钓鱼。
那个时候的侄子,威风凛凛,光彩耀眼,每个人看到他,都恨不得顶礼膜拜。
但这才过了几年,阿保机就是这么一副焦虑、消沉、憔悴的模样,信心也不是很足了,章法也有些乱了,似乎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感觉了。
到底是契丹八部的日渐强大,让阿保机赶上了,进而成就了他,还是阿保机成就了契丹八部呢?或许都有吧。
“阿保机,西南方那个寨子,守将李从章负伤,眼下兵数不足两千,或可试一试。”释鲁突然说道。
阿保机闻言心下一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释鲁有些不忍,侄子受到的打击看样子不小。
不过,阿保机却是勉强一笑,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契丹确实没有与夏国正面相抗的实力。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释鲁似乎知道阿保机的选择,叹息着问道。
“跑!向北跑!有多远跑多远!”阿保机痛苦地说道:“跑得远远的,跑到夏人的补给线超过两千里,再也支撑不起,再没兴趣对契丹动手了。届时我会遣使入朝,奉表称臣。夏人若不愿追,或会答应,如唐初故事。”
释鲁沉默片刻,突然问了一句:“阿保机,你可知夏人此番为何以步军为主力?”
“他们的骑兵不适合草原征战,故以步军为主。”阿保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但刚说完,却下意识皱起了眉头,似有所觉。
释鲁摇了摇头,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此事,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特别是匣马葛从鄚颉府传回消息后,我恍然大悟。”
阿保机几乎在同一时间想到了,惨笑道:“邵树德好胃口!好气魄!”
竟然出兵之前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可笑渤海还出兵助纣为虐,接下来大难临头的就是你们了。
“所以——”释鲁叹了口气,上前搂住了侄儿的肩膀,道:“撤吧。从匀德实、帖剌兄弟开始修筑城池、耕种糜子、冶炼铁器开始,至今不过三代人,便有了如今偌大的局面。如今保存实力要紧,只要契丹八部还在,大不了再花三代人时间强大起来。而且,夏人走后,我们还可以回来,牧场没有长脚,它跑不掉。甚至于,接下来夏人如果攻伐渤海,咱们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伯父,你是说……”阿保机心中一动。
释鲁轻轻颔首,道:“已是六月下旬了,再过两个月,天气转寒,夏人仓促退兵,一片混乱,这不是天赐良机么?”
唐人有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虽然不是每年八月都飞雪,但进入深秋后,天气变得恶劣是肯定的。夏人可不一定能适应草原的苦寒气候,霜一打,雪一下,寒风一吹,十几万兵马匆匆离去,正适合契丹轻骑追击。
“伯父老成持重,才华远胜于我。”阿保机真心实意地说道。
如果不是老了,伯父可能会创下比我更大的成绩吧?生不逢时,说的就是伯父这类人吧。
“大汗、于越。”海里、欲稳二人突然走了进来,欲稳神色焦急,大张着嘴巴,正欲说些什么。
海里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手,道:“大汗,曷鲁从遥辇城传来消息,与夏人数次大战,均不利,请大汗速速撤兵相助,迟恐西楼、越王城皆为贼人所克。”
阿保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释鲁却脸色急变,只见他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海里,海里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曷鲁不是这样的人,这也不是他能说得出口的话。”阿保机发现了海里的小动作,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苍白,只见他问道:“可是曷鲁已军覆没?又或者是,夏人根本没去遥辇可汗城?”
欲稳看了看阿保机,又看了看海里,不知道该怎么说。
海里沉默。
“北楼还安吗?”阿保机压抑住心底的焦急,问道。
欲稳一把甩脱了海里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瞒?有什么好瞒的?”
说罢,看向阿保机,道:“大汗,数日之前,夏人便突袭了浑河左近的牧场。各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北楼什么样,暂不知晓,或不太乐观。”
阿保机的身形摇摇欲坠。
他关心部众和牛羊,同样也关心月理朵。作为契丹最耀眼的天才、八部可汗,三十六岁的他至今没纳妾,只有月理朵一个女人,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撤!”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下令道。
欲稳得令,转身离开。
阿保机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道:“我来安排撤退次序,不能乱来。”
海里、释鲁几乎在同时松了一口气。
为人主者,任何时刻都不能乱了方寸,不能意气用事、感情用事。底下人把命运交到你手上,是让你谋定而后动的,而不是感情用事,坑害了所有人。
阿保机,总算还没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