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除了大方壶这个专业户，谁还能清得掉影龙的恶念？</p>
“恶业晦运已去，这枚龙珠就是个好宝贝了，可为我们守护盘龙城。”</p>
钟胜光竖起第二根手指，“另据古籍记载，‘大衍天珠’这名头还是龙神取的。它处决影龙之后亲自刨出龙珠，认定这头恶龙居然是‘以杀证道’，并且悟道很深。龙珠蕴含影龙领悟的大衍之数，可惜并未完全参透，否则龙神都未必抓得住它。”</p>
贺灵川若有所思：“如果完全参透会怎么样？”</p>
“得虚实相生之理，从而演化无尽、创生无穷。”钟胜光正色道，“我们原以为，大衍天珠的这点缺憾能在大方壶之中得以补足，毕竟浑沌之中就蕴含着太初之理。然而经过大方壶洗炼之后，天珠也依旧未能大成。”</p>
“弥天反复推导，认为天珠之中其他数理基本俱全，已做到了观象于天，观法于地，唯独少了一‘类’，即类万物之情，通有无之变。”</p>
换在三年之前，贺灵川一定听不懂弥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随着心境的提升、随着他对世情的洞察，即便钟胜光不做额外讲解，他稍做琢磨，也就明白了：</p>
“您是说，大衍天珠里少了‘生机’？”</p>
“对对对，好好好！”钟胜光大讶，用力拍着他的肩膀，不吝夸赞，“通透！果然后生可畏。”</p>
他当时听弥天说完也是似懂非懂，毕竟有些知识涉及本源，他也没有时间穷究，所以又去请教了许实初，半老头子给他玄乎了半天，他才弄明白。</p>
唉，怎及贺灵川这两个字通透？</p>
“有了生机，更有无尽变数！无有之间，有无之间，循环以复。”钟胜光又道，“弥天提过，天神也要遵循相应的规理。神界曾经有过三位古神，分别掌握了三种神格，生，死——”</p>
“——而在生死之间的，就是命运。宇宙之浩大、个体之微渺，都要经历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过程，这便是逃不开的命运，赖不掉的规理。”</p>
“便从‘生机’二字，又有万千演化，影龙来不及参悟就被龙神所杀。”贺灵川沉吟，“但是从它的生性来看，便是再给它几千几百年，恐怕也悟不透吧？”</p>
钟胜光笑道：“所以弥天的建议，就是把它放给城头的黑蛟，一方面能发挥神效守护盘龙城，另一方面也让它沾染红尘浊业，体会无穷生机。影龙不入世，它的遗珠入世，未尝不可。”</p>
“这得多少年月？”</p>
“少则三四十年，多则无法计较。”钟胜光收起沙盘，“估计我是看不着那一天了，希望那个时候，大衍天珠还在盘龙城里。”</p>
他又收走结界，看一眼天色，顺口道：“天快黑了，我请你……”</p>
刚打开窗，他就瞧见柳条和门板两人说说笑笑走出院门，于是把“吃饭”俩字默默吞了：“没什么，家里有人等你吃饭吧？”</p>
贺灵川摸摸鼻子：“是啊。”</p>
钟胜光这时候就是善解人意的上司：“行了，快回去吧，过几天又该出征。”</p>
贺灵川告退，大步就往外走。</p>
天黑了，官署的人也不多。离开院门之前，贺灵川偶尔回头，见到钟胜光又坐回书桌后头，孤灯对影，默默批阅下一份公文。</p>
贺灵川在这里有个温暖的家，还有孙夫子，还有那么多战友。</p>
钟胜光看似坐拥一城，实则什么也没有了，永远孤单影只。</p>
他把一切都奉献给了盘龙城和大方壶。</p>
这个人的信念得有多强大，才能支撑他一直这样走下去呢？</p>
如今的盘龙城也是不夜城，有两条坊市彻夜经营，人流如织。贺灵川就去买了五六样小菜，又要了一坛好酒，正想往回走，却见边上卖花的小女孩用水桶装着几束花苞，浅粉色、圆溜溜、光秃秃。</p>
“这是什么？”</p>
“芍药。”</p>
“怎么看起来就像铁蛋？”也就比鸽子蛋大一点。</p>
“这可是五月花神！”小女孩眨巴眼，“最适合送心上人！”</p>
人小鬼大。“要了。”贺灵川递过去十几个铜板，换来一大把粉红铁蛋，这才往家走。</p>
这会儿已过饭点，巷子里热闹了，老头搬着椅子到外头眯糊，孩子们在推搡玩耍，就连家里的狗都兴冲冲跑进跑出，有两条还围着贺灵川打转，嗅他手里的肉菜香气，最后被主人吼回去了。</p>
回到自己的银屋，一切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桌椅床褥一尘不染，院子里的接雨缸又养着好几条花不溜秋的金鱼。</p>
月光透过窗棂，静静洒在桌子上。</p>
贺灵川的桌子从来都是空荡荡地，所以他一眼就能瞧见那朵梨花。</p>
白得像雪，清香沁人，边上还有浅淡的金光。</p>
它就躺在矮桌上，躺在月光下。</p>
贺灵川顺手拈起梨花，见它新鲜得仿佛刚从枝头摘下来。</p>
是了，这是爻王玉泉宫的老梨树飘给他的落花，当时无人觉出蹊跷，他事后也把梨花喂给了神骨项链。</p>
结果它没被大方壶消化干净，而是来到了他的桌子上。</p>
不过梨花的花瓣收拢了一点，不再盛绽。</p>
院门又是吱呀一声。</p>
贺灵川随手收起梨花，出来一看，果然是孙茯苓来了，手里还提溜着一样东西。</p>
扁扁的，亮红色，偏偏还有点玉质的透明。贺灵川看了好几眼，觉得这东西好像寿山石的印章。</p>
但它明明用草绳穿好。</p>
“这是什么？”</p>
“乌鱼子。”孙茯苓笑起来就是两个酒窝，“家长送的，下酒可香了。”</p>
贺灵川拿出那束粉红铁蛋，犹豫一下，有点后悔。</p>
买这玩意儿干啥，丑死了。送心上人的花，哪能这么不讲究？</p>
孙茯苓却很是惊喜，接过来道：“芍药已经出来啦？今年这么早！”</p>
她把芍药放进深水，轻轻拨了几下，又朝芯子吹气。</p>
吹着吹着，也不知怎地，花瓣就打开了，虽是微绽，然而沾了水珠粉嫩嫩地，娉婷娇俏，就像十四五岁的少女。</p>
花前月下，美人如玉。</p>
贺灵川不吱声，唯恐破坏了这一刻的宁馨。</p>
然后，他就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马汗酸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