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寂黑沉,无端压迫而来,冷意飕飕,然,比之夜色更黑沉压抑的是傅景荣此刻的脸色。
在听到景秀嘴里那句“不是大姐姐她死,便是大哥你亡”,他略显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但也只是一瞬,又恢复自然,不带丝毫情绪地道:“我不是大夫,毒怎么解,六妹问错了人。”
景秀淡淡勾唇一笑,了然于心,“真没想到,我一心痛恨还认作仇人的人躺在那里,此刻我却得想方设法的保住她性命。大哥这样,是在惩罚我吗?”
傅景荣冷呵出一口气:“是你咎由自取。”他面目冷淡,切齿寒声道:“你既恨她,何必救她,不是咎由自取是什么?”
景秀微微一怔,不去看他神色,转首看向窗外,目光似穿透那迷蒙暗黑的夜色,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半晌后她回转头,脸上有着一丝浅浅的笑,笑意却如屋内飘摇的烛火,风拂便断。
“她若是死了,必须有个人赔她性命,大哥早就选好了我,让我以命相抵,你可自保全退,而我无辜牺牲,那样,大哥在府里的地位和身份再也没人会拆穿了是吗?大哥算盘敲的真是好啊!”
缓缓抬首盯上他的眼睛,她微微提唇笑笑,笑容薄而凉,瞳眸如水无温,低低耳语道:“大哥既狠心对自己亲妹,那我也不必再顾念手足,手下留情。”
傅景荣细长的眼眸一缩,霎时眼中雪芒如刺,射得人肌肤生痛,“你要做什么?”
“白蜜替大哥行事已久,我让陈丰家的盯着她,已发现她几次和大哥身边人来往,还有那些毒药的来源,都能探查的清楚。明日我会跟父亲坦诚交代一切,你和大姐姐勾结,联手对母亲下毒,逼我招供,我会让你们全都受到报应!”
听到此处,傅景荣脸色陡然大变,正要说话,却是气息一滞,胸口也随之一阵气闷,弯腰喘息不止,后又剧烈地咳嗽几声,喉间有一阵腥甜的味道涌上来,他急忙用手捂住了嘴。
“大哥!”几乎是在同时,景秀见此,神色一慌,上前两步扶住他。
见他缓缓摊开了手,几点殷红的血色犹如雪天的红梅,触目惊心在他的手里盛放。
景秀的眼睛被那几滴艳血刺中,她酸涩了眼角,以全身重力扶住他,无比心酸道:“怎么会这样……”
傅景荣紧紧将手握成拳头,闭上了眼睛:“我和你一样都患了这种病,又还能活多久?你要去交代,便去吧,左不过一死,迟早的事。”
景秀听着这句低沉沙哑的话,再看他脸色苍白的如同死人一样,心里又撕扯般的疼痛起来,她使劲摇着头,紧紧拽住他的衣襟,“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句,她已不知该多说什么?
“你不必说对不起。”傅景荣喘着粗气,气息艰难地道:“你说的对,从你一回府,我就在利用你,利用你对付所有人。那些知道是我害死我亲娘的人,我要让她们再也不能张口道出,我要让这个秘密永无见天日,不然我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个阴影,一辈子活在她们的掌控中。整日都觉得她们看我的眼神,是嘲讽,是鄙夷,我在她们眼皮底下,活的没有一点尊严。傅府的大少爷,表面尊荣风光,可我却觉得自己活的窝囊,事事都得听她们那些女人的话,她们捏着我的弑母的把柄,我从不敢一句忤逆,只能逆来顺受,做个孝顺懂事的大少爷,发奋读书的嫡长子。这十几年,我每日都过的提心吊胆,怕哪一日我做的不好,她们就会把这件事让所有人知道,那我傅景荣这个大少爷还能活下去吗?只会被世人唾弃不齿!这种日子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受够了!你知道吗?”
他几乎拼劲全力吼出最后这句,握着景秀的臂膀用劲了力道,像发泄般狠狠攥紧了她。
景秀一阵吃痛,可看着大哥痛苦的神色,还有喘息不止的愤怒,她心里亦是悲绝。
她知道大哥这些年过的不好受,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好一会儿,他渐渐能平息了怒火,抓着景秀的手臂,眼神锋利:“这件事知情的只有母亲和祖母,父亲后来是从母亲那里得知,认为害康哥儿的是祖母,便当她是疯了,狠下心把她关在玲珑十二馆里。可这不过是母亲使的计谋,她一面能从祖母那里夺得掌家的权利,一面还帮我向父亲隐瞒所有,她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把我控制在她手里,让我感激她,一辈子只认她为母亲。就算你回了,她也不用担心,我会与你相认。”
“祖母被关在玲珑十二馆,纵然这些年疯疯癫癫,可她的病情经大夫诊治后,也有好转,只是时好时坏,我又开始担心她会慢慢好起来,道出真相。还让胡婆子诱导你,让你以为杀娘的是祖母。”
说到这里,他看着景秀的面目变得可憎,捏紧了她的手臂,手劲似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逼近她道:“可你,可你却心软松了手!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你曾经跪在门前发的誓言全都忘了吗?你要回府报复这满府的决心也都忘了吗?若知你是个软弱无用的妹妹,我真不该让你回来!”
景秀看着他嗜血的眸子,震惊之下,身子向后倒退,却被傅景荣狠狠抓住不放。
“怎么?害怕了?”傅景荣残笑着,绽放的笑容像是一束毒罂粟,“六妹你虽然聪明又心思细腻,但太过心软,连对母亲也一样!哪怕我让你亲眼看到她如何逼死贺小姐,你也畏缩的不敢动手,只会用那些小把戏,吓唬她,还让自己陷进去。母亲头风发作后,觉得事有古怪,派下人去查,你也担心这事,请安后留在远香堂,大妹却直让你回去。若不是我及时赶到,让你一个人留下照顾在母亲房里,你在戏台上捣鼓的把戏早就被拆穿了!多少次,你有危险,我都暗地里帮你,可你却次次手软,但凡你心狠一次,我都不会这样对你。因为我没有你这样无用的妹妹!你想要在这座傅府大宅院里生存,必须学会心狠!软弱,软弱只会被人欺负,被人踩在脚底下,你回府了这么久,还看不穿学不会吗?”
他神情万分激动,因这激动,双手狠狠晃动着景秀的身子。
景秀听完这些,脑中轰得一下炸开了,被他耸动的身子,身剧烈的颤抖起来,那神色好似一潭不起任何微澜的死水。
“六妹。”看着她这幅神情,傅景荣微微松了手劲,低声的笑道:“你已知道了这么多,想把我如何就只管来吧。大哥我死在你手里,比我这样因病折磨死要好多了……”
他醇厚低语的话犹在耳畔,景秀一阵心惊肉跳,再看大哥惨然的俊颜,眉眼在昏黄的烛火下,有着异样动人的华美。那近在咫尺的面容,让她恍惚间又想起了傅正礼挂在书房的那张画像,娘也是这幅忧愁哀伤的神色……
她心头一痛,泪水如断线一般流着,流着,很快流到她的嘴里,苦涩的……渗透喉咙……多的……渗透了那几乎说不出话的声带。
傅景荣等了良久,都没见她发话,不由冷笑道:“娘要是知道你这样无用,在地府里也不得安息了……”
景秀猛然抬头,看到他的笑意淡漠在嘴角,直至消失,继而转变成深冷。
他冷冷的瞅着眼前一副伤心模样的景秀,眼中雪芒如刺,“你既然学不会心狠,那就为此付出代价吧……”
景秀如遭雷击,一时心神激荡,想要说出口的话,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忽觉得背后似有一股凉意袭来,使得她的身子不由一颤。
在那一瞬颤抖的同时,她发现脑中一片昏沉,整个脑仁像是麻木掉一样,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混沌不清,她想睁开眼,努力的睁开眼,却怎么敢都看不清大哥的面孔,想张嘴,却发现说不出话,只能呜呜的唤着:“大哥……大哥……”
傅景荣听到她含糊不清的话,嘴角微翘,双手便轻而易举的一松。
“砰”地一声,景秀整个人没了支撑,就势直落落的软倒在地……
她却不觉得痛,整个人已变得全身麻木,蜷缩在一团,巨大的悲伤犹如车轮碾过她空落的心灵。就在倒地的那一瞬间,那个空空的地方,一股酸楚的盘根错节地迅速蔓延开来,缠紧她的心脏。
她犹不死心,余下一双点漆的杏眼狠狠瞪大,瞪到瞳孔涣散,空空的眼眸里,猛然盛满了悲伤。
手抓着傅景荣的衣袍下摆,死死的拽紧,不肯松手。
傅景荣弯下腰一把挥掉她的手,退开两步道:“久病成良医,卧床这些日子,一直在研究医术,你中的只是蒙汗药,死不了。但是却醒不来,不过等你醒来,也许再也看不到太阳了……”
景秀听到这句,使劲撑起了身子,向大哥爬去,嘴里还在不停唤着,想抓住他的腿……
只是,却看到那双腿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