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与子同仇 （十）

“大器——”李璐和黄超两个小组弟兄，大吼着从藏身处探出头，从侧面向鬼子兵疯狂射击。

这不符合冯大器先前的战术安排，按照约定，他们至少要等到所有鬼子兵都冲到碾台附近，才能跳出来，从背后封锁住敌人的退路。然而，比起自家袍泽的安危，所有战术和约定，都微不足道！

急着洗刷耻辱的小鬼子们，没想到左右两翼还有伏兵。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丢下三具尸体，仓皇后退。

“开火，开火，别给他们放炮的机会！”冯大器的脑袋忽然从碾台后又冒了出来，年青的面孔，被血迹、硝烟和泥土，染得花里胡哨。然而，他却顾不上检查自己哪里受伤，一边举枪向后撤的鬼子兵射击，一边大声提醒。

“砰，砰，砰……”

“啾，啾，啾……”

李璐和黄超等人手中的汉阳造和三八大盖儿，相继喷吐出愤怒的子弹。准头一般，但活力绝对迅猛。正在后撤的鬼子兵，登时又被放翻了四个，剩下的两人大骂着将身体缩进一户人家的门洞子里，死活不肯露头。

“掩护我！”冯大器大叫一声，拎着三八大盖从碾台后跳出来，冲向门洞。鲜血随着脚步，淅沥沥淌了满地。

那不是他自己血，而是祝宏和周武的。刚才小鬼子用掷弹筒射出的那枚榴弹，就在碾台后爆炸，令祝宏和周武双双殉国。而他，却因为被周武死死压在身下，才勉强逃过了一场死劫。

施放榴弹的鬼子兵，此刻就藏在百姓家的门洞子里，他怎么可能放任此人逃走？他必须将此人杀死，以祭奠袍泽的在天之灵。

“啾——”有名鬼子兵朝他开了一枪，却因为过于慌乱，失去了准头。

李璐和黄超等人立刻开枪反击，子弹打在大门洞旁的土坯墙上，黄烟乱冒。另外一名手持掷弹筒的鬼子，急的哇哇乱叫，却苦于门洞过于狭小，根本无法将掷弹筒重新支开。就在此时，鬼子兵头顶，门楼和大门之间的空隙处，有一个青石枕头忽然出现，随即，悄无声息地迅速下落。

“当——！”青石枕头跟九零式铁帽的撞击声，清脆悦耳。正在尝试徒手投掷榴弹的鬼子兵，身体瞬间矮了半截，贴着门板，软软栽倒。持枪的鬼子兵大怒，立刻调转枪口，准备隔着大门向内开火。说时迟，那时快，冯大器身影已经如飞而至，单手倒抡起三八大盖，结结实实地拍在小鬼子的后脖颈上，“啪！”

鬼子兵被拍得一个踉跄，撞上了门板，当场昏厥。冯大器手中的三八大盖儿，也瞬间断成了两截。迅速一个蹲身，他从绑腿中拔出刺刀，单手奋力横抹，“噗！”，血光飞溅，喷了他满头满脸。

“大器，大器！”李璐和黄超等学兵，大喊着冲过来，试图帮冯大器包扎伤口。后者又一刺刀，抹断被青石砸晕的鬼子兵喉咙，随即站起身，刀尖向外斜指，”我没事儿，把尸体拖开，别给老乡招灾！周武和祝宏都殉国了，咱们赶紧拣了家伙，去村东口！”

“走！”李璐和黄超眼睛微红，咬着牙蹲下身，各自抓住一名鬼子兵的脚脖子，倒拖着向外走。其他八名学兵则迅速冲向倒在地上的鬼子兵，不管后者是真死假死，先朝着喉咙补上一刺刀。然后抓起对方的三八大盖儿和子弹袋，转身就走。

“娃子，娃子，先进来躲躲吧！小鬼子人多！咱们先暂避其锋！”大门被人从内部拉开了一道缝隙，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学究，探出头，小声发出邀请。

“谢谢您老！”冯大器俯身向老学究鞠了一躬，断然拒绝，“我还有同学在村子里，您老关好门，千万别再出了，小鬼子没有人性！”

说罢，将刺刀插回绑腿，抬手接过一名学兵递过来的三八大盖儿和子弹袋，大步离去。

“大器，咱们去哪？”李璐快速跟上前，哑着嗓子询问。

刚才的胜利堪称辉煌，但是他的两个好朋友，祝宏和周武，也付出了生命。类似的“辉煌”，再重复几次，他不敢保证自己还能活着见到今晚的夕阳。

“继续往东走，佟军长和赵总指挥，先前都在村东。”冯大器稍作斟酌，随即便大声向跟过来的所有袍泽，说出自己的决定，“沿途尽量收拢自己人，人越多，咱们脱险的机会越大。”

“有人说……”李璐眼睛又是一红，牙齿将嘴唇咬出两道白印。

“我不相信，即便传说是真的，咱们多救自家兄弟也没错！”冯大器知道他想说什么，毫不犹豫地大声打断。

“对，多救几个兄弟，总是没错！”另外一位临时班长黄超点点头，大声附和。“哪怕传言是真的，咱们也不能让佟长官死不瞑目！”

“走，反正今天已经够本了！”

“救一个是一个，咱们不能让二十九军断了传承！”

“旁边，旁边那个有榆树的胡同，刚才枪声最激烈！”

“走，快去，救一个算一个……”

另外几位军士和学兵，七嘴八舌地表态。谁都不想单独逃生，任由鬼子屠杀自己的袍泽。早在他们入伍的第一天，佟麟阁将军就亲口告诉大伙，组建军士训练团和学兵营的意义，便是传承二十九的薪火。而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是火种！

作为一支非嫡系部队，二十九军没资格建立自己的军官学校，也吸引不来高贵骄傲的黄埔系毕业生。但二十九军，这支曾经在长城上用大刀砍下了上千鬼子头颅的老牌劲旅，却必须将前辈们用鲜血染红的战旗传递下去，必须无负于前辈们用血肉铸就的光荣。

“那就，那就一起去！”李璐忽然觉得脸上发烫，果断抛弃心中的迟疑，冲着所有同伴点头。

“一起！”

“一起！”

没有人嘲笑他刚才瞬间的胆小，大伙笑着迈开双腿，奔向临近正在响着枪声的胡同。

求生，是人的本能。作为同龄学子，大伙其实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害怕。但是，短暂的犹豫过后，大伙都跟李璐一样，做出了应做的选择。

“老天爷，你开开眼吧！这都是读书种子啊！”在大伙身后的院子内，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后背抵着院门，含泪祷告。

门背后，一本线装的孟子，被秋风吹得快速翻动。几行浓墨写就的文字，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