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夏接话,“齐二少的意思是俩人也许有奸情。”莫青衫摇摇头,“巧儿姐定然不会。”一人从人群中径直走来,何春夏认出是昨晚讲戏给她的客人,冲他打招呼,那客人笑笑点头,走上前却先拜齐白钰。
“齐少卿,六扇门宣武卫总捕头萧华,向您请安。”萧华再冲何春夏抱拳,“姑娘,昨日的剑招着实惊艳,素雪剑主的关门弟子,实至名归。”看莫青衫,一个戏子,点过头就算示好。
齐白钰问,“你昨日上楼听戏,今日又陪着送葬,怎么?在杨家发现什么异常?”
萧华笑笑,“您是大人物,破了案,功劳自然归您,我定当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只是我家里开销大,又是过年,请您开开恩,若是这案子能结,得了赏钱,也分我一二成罢。”齐白钰刚想说自己无需此案功劳赏钱,一想张舟粥,偏头看一眼听到赏钱若有所思的莫青衫,恩了一声,示意萧华继续说。
“此案细节诸多,错综复杂,一时半会难以解释,我倒是有些猜测,不过没有实据,做不得数。”萧华指指前方的千年柏树,“张府要到了,咱们先看完下葬,一会我带诸位去刑部查卷宗和验尸,到时大家都有了想法再论。”
众人下马,跟着送葬的人群涌入张府中,张家不大,三进两跨,祠堂在正院,一行人进来,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除了祠堂,其他屋院里的细软,燕家姐妹早早收好,之前几日张舟粥已经搬走,此刻正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装了满满一大包背了欲走,见几人进门,凑过来跟着一起看下葬。
这送葬的排场虽大,棺材却极轻薄,钉子甚至没有完全入棺,凸出一截。两人便可抬起,杨少川将杨巧儿的牌位端端正正的在桌上摆好,再度痛哭出声,这声音极为突兀,大多数人只是走个过场,一路哭过来,实在挤不出眼泪,皆冷漠看着。一僧一道,取过罗盘,俩人合计一阵,在正院里选了个土地略松软的树下,吩咐人过来挖坟,张舟粥见他们将自家老树根须随意截断,有点心疼,将包裹放在地上,对着磕了几个头向祖宗赔罪。
坑挖的极浅,是杨主管过来喊的停,将棺材放入坑中,只铺了浅浅一层土,草草立碑了事。说来奇怪,杨少川看戏哭,送行哭,供牌位哭,偏偏这盖棺立碑却停了眼泪,在碑前想了半天,话都不肯说一句,只恶狠狠地盯着杨主管和杨子杰看,杨主管见场面不好看,把杨少川扶了先回去。
场面走完,人潮散去,萧华领着四人上前把杨子杰拦了,指了齐白钰示意,“大理寺齐少卿督查狐妖一案,杨少爷,咱们聊聊?”杨子杰神色不乱,看了眼石碑,开口,“此地不宜说话,先出门。”
千年柏树下已有百姓出来摆摊,寻茶摊坐了,大碗茶,用的是茶叶渣子,加了点黄糖,入口微甜,唯一优点是便宜,齐白钰抿一小口,微微皱眉,见其他人皆大口喝茶解渴,自嘲笑笑。
摆茶摊的是位老者,态度冷淡,倒过茶水就继续与邻桌客人攀谈,张舟粥随意扫眼,抬手向那客人打招呼,“章叔?”章叔瞥见他身上的官服,“你小子”突然变了脸色,气冲冲过来坐了,“臭小子,怎么把你家祖宅给了个戏子做阴宅,你爸爸泉下有知,得气活过来。”
“章叔,我这又没有银子,又没有本事,实在活不下去。我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大宅子,住了偶尔想起我家里人,还伤心呢,别人给的钱多,卖了得了。牌位我都带着,没事多给我家先辈磕几个头赔罪。”张舟粥拍拍身边的包裹,章叔冷哼一声,也不责难了,转头冲萧华,“萧老弟,案子追到这儿,有什么发现?”再冲齐白钰和何春夏抱拳,“齐二少好。何姑娘。”看一眼莫青衫,“这位是?”莫青衫点头。“莫青衫。”
“章千户好啊,锦衣卫可是消息灵通的很,章千户要是知道什么内情,也可讲一讲。”萧华笑着打个哈哈,指了杨子杰,“杨兄弟,关于两位姑娘的死,可否与我们谈一谈。”
杨子杰眼珠转了转,良久才开口,“初四那天展九郎来请,说教坊司里死了蕙兰,杜鹃两位姑娘缺人手,展千岁要听《牡丹亭》,就把秦雨虹,杨巧儿请了去,杨巧儿早早回来,说展千岁听得高兴,留了杜丽娘要赏,结果第二天打更人发现尸首,估摸着是走夜路时给邪祟害了。”
那茶摊老者突然看向这边,极不高兴,摇了摇摊上的一个小铜铃,章千户听见声,凑过去,两人耳语一阵,又坐回来,笑而不语。萧华听完直接发问,“秦姑娘可是你杨家未过门的夫人,进宫城演出,没几个下人跟着抬回来?一个人走夜路,有意思。”杨子杰不答,过了会,突然发作,“我知道就这些!你是负责案子的,你去查!”拂袖就走。
章千户挑挑眉毛,看着齐白钰指了指莫青衫,齐白钰开口,“自己人。”才说话,“初四那天展千岁的排场很大,京城的东宫人士都到场,还宴请不少江湖豪杰。”
“秦雨虹没登台,唱杜丽娘的是杨巧儿。”
齐白钰叹口气,“怕是东宫要聚聚人气,来应对上元节时竹林党的弹劾上奏。所以昨日我和狄涛就合计着想去请十四先生出山,结果没成。”
萧华若有所思,看了看那老者和铜铃,眼神和章千户对上,“章千户对这案子还有什么想嘱咐的吗?”
章千户笑嘻嘻的。
“东宫。”
多聊一会,萧华要去刑部查卷宗和验尸,众人起身上马告辞。
章千户和那老者继续对坐饮茶。
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刑部,停尸处。
“您几位来的也太慢了,三人的尸首刚被人领走。”小厮递过记录案件的卷宗,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急了,齐白钰发问,“可记得那人模样?走过多久?朝那个方向?”
萧华翻几眼卷宗,倒是不慌不忙,“我猜是杨主管。拉了尸首往张家去了。”那小厮连连称奇,“总捕头就是厉害,料事如神。”萧华笑一笑,“展伟豪有一个做皮毛生意的义子,使一对鸳鸯钩,这人的资料找来,送我家去。”小厮应了离开。
见齐白钰领着另外三人要去追,萧华拦了,“三人的尸首我早验过,带各位来就是看一个实据为证,没有也没关系。”领到另一处会客用静谧小屋,泡了茶递给齐白钰,“这茶叶还不错。”
萧华将卷宗分给众人翻看,“我不信鬼神之说,接这案子时我有三个疑点,第一,狐妖作祟的谣言是谁在传?案发不过一两日,满城皆知。第二,为什么要剜人的眼珠子?有眼无珠?还是说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第三,死的都是伶人,都曾在教坊司,最为下贱,接触到的人却最为尊贵,在宫里给达官贵人们和展伟豪唱戏,这两者之间或有什么联系?”
“验尸的时候,前两位姑娘,身上有爪痕,眼眶处伤口极为惨烈,面容平和,不见痛楚,肌肉松弛,裆部有酒香。第三位姑娘却面目全非,身上鞭痕累累,眼眶处的伤口极为齐整,明显是工具所为,剜眼的刑具民间可不能私有,这玩意锦衣卫有,六扇门有。”萧华一顿,“东宫有。”
“案子到这儿,真相重要,这个世界看见的真相,更重要。”萧华对了除齐白钰外的另三人,抱拳作了揖,指了门口下逐客令,“接下来我与齐二少有些私事要讲,您三位先忙自己的,今日一更,张府门口,我请大家看戏。”
何春夏三人一肚子疑惑,此刻见他神情严肃,也不好开口,借口张舟粥今日发财,该请她俩吃饭,张舟粥应了说要先放过牌位,三人出门。
萧华向齐白钰一拜,“请齐二少赏光,去我家中用个便饭。”
萧家不远,离刑部只有三条街,路上,萧华替齐白钰牵马,齐白钰突然开口,“你有话没说完。”
萧华笑笑,“展伟豪喜欢听《牡丹亭》,所以京城里《牡丹亭》演疯了。”
展伟豪是聪明人,身居高位的老狐狸,喜好会成为把柄,所以手下人再荒淫奢靡无度,自己吃穿用度反而节俭,最多好听个戏,绝不授人以柄。直到去年过年,手下义子,孝敬来一件披肩,整块银狐皮,他实在喜欢,穿了一回。
两月后春暖花开,京城百里,再无狐踪。
萧家已到。
入院,院里八个青少年,七男一女,在院里读书,那女娃最小,不过六七岁,给其他人呼来唤去的倒水研墨,做些下人的事。萧华咳两声,唤过女童,要把两位夫人都叫过来伺候,齐白钰拦了,示意只作普通客人相待。萧华也不客气,取过一把扁豆,和齐白钰坐在院里的小凳子上剥豆子。
齐白钰开口,“生这么多,怪不得惦记赏钱。”萧华哈哈大笑,“都是义子,我只有一男一女,儿子不爱读书,今年十四岁在周边乡下当了个小捕快。”
“哦?”
“这世上人分了三六九等,捕快说到底也只是衙役,连带着后辈不能科举,我当上了捕头,我的儿子才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试一试鲤鱼跳龙门。”
“这些义子,都是相好的捕快送来,给些钱,让他们能有机会读书写字,万一考上了,记得我的恩,何乐不为呢。”
谈话间两位女子从内室出来,一位年长些,穿金带银,一位面容姣好,粗布衣裳,小心翼翼地跟在前者身后,见家里来客人,多看了齐白钰两眼。那年长女子注意到,扭头就是一个耳光,“小贱人,当着老爷的面看小白脸,叫你不守妇德。”那女童过来抱了年青女子要哭,被年长女子拉开,挨了一脚踢走,“没教养的小畜生,滚回去伺候你哥哥们读书。”
齐白钰看了极为生气,萧华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不要发作。冲两位女子指指,“夫人,小妾。”再指指齐白钰冲两人,“客人,做点好菜。”
萧夫人看齐白钰跟着剥豆子,虽面容俊朗,猜他身份不高,并未收敛做派,使唤那妾室去厨房做饭。她不识字,搬了个凳子坐在院中,监督义子们读书。萧华凑到齐白钰耳边悄悄说句,“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不一会开饭,三菜一汤,一只腊鸡,一碟青豆,一盘饺子,一碗白菜豆腐汤,屋内上桌,只两人坐了,那妾室端了一屉包子分给义子们,“加了肉,不够还有。”女童去洗了手在一边乖乖站好,分到她时蒸笼里的包子已经没了,只好领到厨房,翻出剩的半截白菜帮子洗干净了,倒了一小碟醋端给她。那女童端了坐到一边,有滋有味的蘸着醋啃起来。其余少年,都吃着包子偷偷看屋里桌上的那只腊鸡,只有那女童侧过身子,高高兴兴吃自己的。
齐白钰心里酸楚,撕下一只鸡腿,萧华见他一直看扭头自己女儿,此刻又要起身,立刻用筷子拦了,冲他摇摇头,齐白钰不理,拍拍女童肩膀,递过鸡腿,那女童不肯接,硬塞到她手里回桌。坐下,刚要训斥萧华,见他用筷子指指屋外,扭头去看,那女童先是把鸡腿递给妈妈,想要一起吃,萧妾侍摇摇头,回屋做事去了,女童高高兴兴地坐到刚才的位置上,刚咬了一口鸡腿,立刻被哥哥们围住抢了去。她松手的很快,没有挨打,舔了两下拿过鸡腿的手指,重新拿起白菜帮子高高兴兴,有滋有味地啃起来。
齐白钰动了真火,“你是个父亲,为什么?”
“我是个竹林党人,为什么?”萧华依旧笑着。
“齐二少,大家都说你是竹林党的希望,聪明正直,我今天见你高兴极了,带你来,是怕你太聪明,太正直。”
“我和夫人是小时候的娃娃亲,家里都穷,苦中作乐。我二十岁时满人入关,到处都在打仗,她大着肚子,为了活下来,为了这个家能活下来,吃了很多苦。吃了很多苦。苦尽甘来,我当上捕头,买了这个带院子的小家,遇见了她,她爸爸在打仗的时候得了疯病,捱了几年没捱过去,死了连口棺材都买不起,穷人家,一条人命就值一口棺材。”
“天在人出生的时候,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她俩都没读过书,识过字,是最贱的一等人出生,如今过得好了,可还是一等人的想法。我妈妈这么欺负过我夫人,别的阔太太这么欺负过她,所以她这么欺负别人,就是应该的,那个小的,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因为她就是被别人这么欺负活过来,活到现在。”
齐白钰道,“你女儿已不是一等人的出身,你不是个好父亲。”
萧华笑了笑,眼睛里多了些什么东西去擦,继续说下去。
“我后来收了很多义子,要供他们读书笔墨,供他们吃饭穿衣,我一心扑在案子上,只想多赚点赏钱养家,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为什么不过问,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钱。肯给女孩上课的先生,少之又少,要价极高,至于不过问?我夫人厉害,不多提了罢。况且寻常女子,读书识字又能如何,不能科举,不能为官,不能经商,这世上女子本就无出路,穷人家的女子,唉,不提了罢。”萧华起身,去把窗户关好,到门口唤了声,“锐儿。”
小女童小跑过来,萧华关门抱了她在桌前坐了,蘸了汤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稚嫩童声。
“人之初,性本恶。”
萧华撕了另一只鸡腿给她,让她高高兴兴吃完,替她擦了嘴,“爹爹让你在房里做什么?”
“爹爹爱喝温酒,我来给爹爹暖酒。”言罢取酒杯装模作样要塞到自己的袄子里,萧华搂过她挠痒痒,父女嬉笑一阵,放她出去关好门。
齐白钰举杯,萧华把杯子放的略低些,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萧华微红着脸,正欲开口,小厮进来,递过卷宗,萧华给了几枚铜板做赏钱,取过卷宗和齐白钰一起看。
展八,北方人,商人,养狐,因献银狐皮导致京城百里内,野生狐狸几近灭绝,狐皮价格翻了三倍,后偷运囤积的大量狐皮入京,暴富。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章海云上报此案,司礼监掌印展伟豪震怒,表示实不知此内情,当从严处理。
判抄家充军。抄家当日火中自刎而死。
补录一火中自刎一说疑点众多。
补录二展八武艺高强,使一对鸳鸯钩,创口特殊,有诸多命案死者伤口与其相仿,无实据,只做推测。
看见补录,齐白钰鬼使神差的想起木断云,如今木断云负伤
萧华持筷敲敲酒杯,齐白钰回过神来,萧华半眯着眼开口,“齐二少,我是个小人物,小人物的肺腑之言。”
“这世上人生下来,有些人做人,有些人做人的狗,我不愿意做狗,所以跟苏先生入了竹林党,不贪财不受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萧华笑笑,“当初苏先生说要一个人人平等的人间,我信了。之后十多年,苏先生连个屁都没放一个,却出现了一个人人最不平等的东宫。”
“有钱,就可以做官,挣更多的钱,有钱就可以有权,就可以高人一等,狗仗人势!”萧华再饮,“醉话,见笑了。可苏先生说的话,我还信,我只是不信他了。如今一个机会,一个诛灭不平等的机会摆在面前,上元节,诸罪并起灭东宫!齐二少,我求求您,有些话,不说!不说!”萧华下桌要跪,齐白钰扶他起来,不能明白,萧华低头呵呵呵的笑了数声。
“待会看过戏,您就懂了。”
张府,三更。
五个人猫在侧院屋顶,正院祠堂里点着烛火,放着三口棺材。张舟粥眯着眼,开始打起呼噜,何春夏踹他一脚,抽抽鼻子,醒了,天寒地冻,靠的离齐白钰近些,搭在他身上,暖和。莫青衫也有些支撑不住,小声问萧华,“这案子能有多少赏钱?”
萧华刚醒酒,两眼通红地盯着院门,见有动静,立刻嘘声。
“来了。”
门开一小缝,杨主管拎着两把铁铲进门,在院里逛了一圈,把门打开,杨子杰也入院来,俩人凑到树跟前,竟开始刨坟。
不过一会,便露了棺材板,杨子杰不顾体面,跪在土里,用铁锹撬了钉子把棺板掀开,抱出其中女子,莫青衫见了那女子的脸,瞪大了眼要惊呼出声,何春夏眼疾手快捂了她嘴,莫青衫喘着气,在众人手心里写字。
秦雨虹。
俩人把她抬到祠堂,杨子杰翻出一粒药丸给她服了,不断按摩她手脚心口,半响,秦雨虹睁眼。
这杜丽娘,还真起死回生了。
秦雨虹看看四周,留意到三口棺材,一眼瞧见供在桌上的杨巧儿牌位,落下泪来。
开口,一句戏文。
“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只是咿咿呀呀地落泪唱着,良久戏罢,呆呆捧了杨巧儿的牌位。
“这人间,是个吃人的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