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长尾政景本想临走前,将这队溃兵全部诛杀,以为泄愤。
但远远看到,这群已经分不清是人还是鬼的妖怪,疯狂砍杀自己派去的足轻的模样,恨得他连连抽打马鞭,在空中甩出连串唿哨。
到最后,却也是没敢下令突击,只能跟随着撤退地部下,一声不响地拨马而走。
他手头不过千人,而今折损近半,只看这伙溃兵的凄惨模样也能猜到村上义清那边,恐怕也好不到那里去,难怪没有派兵追击逃亡,两边加起来,能剩下千五百众就算不错了,犯不上为了一伙溃兵再折损兵马。
却不想,因一时犹豫而放过的溃兵,就这样如同平安时代百鬼夜行的妖怪一般,跌跌撞撞地闯进营内,向着留下来的殿军,发起骇人听闻地猛攻。
竖立起来的栅栏,阻挡了溃兵们的去路。青木大膳抛下手中的楯佩,飞猿也似得翻身跃上低矮的辎车,车上得弓手惊恐跌倒,太刀狠狠劈下,惊魂未定的首级伴随着无头胸腔中喷出的鲜血,一起飞上半空,跟随在后的溃兵,发出阵阵欢呼喝彩。
今川、长尾两军数百将士不由为之变色,杀人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更不是没有杀过,但见到活人被生生枭首,还能笑出声来的却是一个也无。
长尾殿军兵曹忙组织一队胆大地士卒,持枪上前刺杀,集中箭矢,向他们射击。三四个尾随登车的溃兵,张开手臂,护住青木大膳的身体,噗噗闷声不断,转眼间,那几名溃兵身上挂满了箭矢。
剩於的几名武田赤备,迎着晃动的长枪、勾镰策马驰突,将栅栏直直撞开。木杆上悬挂的长串人头,亦随着骑兵的落马而满地乱滚,后方的步卒不论手中有无兵器,都嚎叫着飞身扑上前去,有兵器的砍杀一处,两手空空的,干脆搂住一名敌兵,在铺满铁蒺藜的地面上不停滚动,这等惨烈场面,比之前两次舍身遮挡箭矢更加骇人。
能留下来作为的殿军的,都是长尾军内最为敢勇的士卒,但前提他们面对的要是人,而不是一群恶鬼。
高师盛摇旗大喝,众溃兵如同受到莫大的激励,拼杀的更为起劲。
藤堂虎高挥刀指挥着溃兵维持阵型,三人列成一队,一人主攻,两人负责策应,由青木大膳的带领下很快就冲散长尾军的队列。
营垒的防御设施都放在前方。后方除了几个栅栏、辎车外几近于无,见形势危急,溃兵悍不惧死,弓手阻拦不住,兵曹忙调动刀斧手拥到阵后砍杀。
营栏不大,长宽不过百十步,眨眼间就挤开混乱的人群挥动薙刀、铁斧之类的兵器砍杀冲进阵内的溃兵。长尾军中有雄浑胆壮的,几轮刀斧下去,劈倒数名不知躲闪的溃兵。弓箭手见缝插针,接连开弓又是射到数人。
两名力士合力推到一桶菜油,洒落满地。有几名溃兵也被泼了个满身满脸,随后数个火把抛下,火苗顿时窜起来,燃起一道熊熊烈火,那几名溃兵脱身不得,身上也沾满了菜油,被烧成火人一般,握着刀剑手舞足蹈的向前跑动。
还未能躲在火墙后面的长尾军缓一口气,数个浑身烧着的火人,已然持刀冲进阵内,见人就砍,猝不及防之下,数人被当场砍断手脚,痛叫哀嚎。
而这些火人根本理也不理,踩着他们的身体继续向前跑动,直到撞进枪衾阵内,被捅穿身体推回火中。
滨名信亲本该趁势指挥部众掩杀上去,配合对面的泰平寺守军里应外合,将这群敌兵全部消灭,但看了半晌也没干发鼓催攻。
不用观瞧,这位飞驒守也知道自己手下的足轻现在的模样,比之对面惊慌失措的长尾军,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来说远远不如。
因为至少长尾军还有敢於奋起反抗的勇气,而自己这边,待看到有溃兵满身着火时,已经有不少人不由自主扔下手里的兵器,向后溃逃,就连监军的目付也罕见的没有为难这些逃兵,不是他们玩忽职守,而是目付里也有不少人跟着一并逃跑。
这已经不是合战了,仅是站在一旁远远观战,就远超出普通人的忍受极限。
青木大膳夺过一杆薙刀,不管迎面射来的箭矢,和周围晃动刀枪。他人瘦小,力气却大,跳荡决死之时,甚至连对手劈来的刀斧都被他砍得脱手,跟在身旁替他挡箭拦刀的溃兵,一个没跟上,两支箭矢射入他的肋下。
这位出身鹿岛道场的免许剑豪,面不改色,随手掰断。身后的随从急忙快步追上,死死护住他的身侧。几个使用长兵器的,也跟着青木大膳一起,跃火猛攻。
青木大膳杀人虽多,但正经的沙场合战却是没有打过,不知道冲突陷阵有什么讲究。见对面长尾军士卒挤得密密麻麻,他不惊反喜,这种站队紧凑的情况才更适合新当流的长刀杀人剑术。
他觑准一个胆怯退缩的长枪足轻露出的破绽,猛然跃起,单持松握薙刀大力向着对面一排足轻的脖颈扫去,薙刀的长杆在甩动中急速脱手,待到猾至末端的时候才发力攥住,靠着强横臂力控制住方位,血光喷溅中,七八名足轻捂住自己被削断喉咙,向后栽倒。
这是青木大膳目睹那位剑圣恩师的活人剑‘一之太刀’后,自我揣摩出来的杀人之剑。数年前骏府城御前合试时,他就曾以木刀仗剑,在骏府大殿今川义元面前连杀十於名兵法精深,或是自诩兵法精深的浪人剑客,而今以锋锐的大薙刀使出,威力更宏。
这个性嗜残杀的免许剑豪,将自家这招最为得以的杀人之剑,谓之‘死狂’,取意“武士道者,死之谓也”,他大概不会想到一百多年后的江户时代,由佐贺藩主锅岛光茂的侍臣山本常朝口述,一个名叫田代阵基的武士用七年的时间笔录而成的十一卷的长篇武家巨著《叶隐闻书》,将之收录为开篇之言。
后方的溃兵大声叫好,对这位杀人如麻的剑豪钦佩不已,但对面的长尾军却是再难以坚持,刚才被割断喉咙的人里面,就有一直指挥防备的兵曹,他首次冲到最前线激励士气,却不想直接被当场讨杀。
主将横死,让早就奔溃的长尾军,开始向着今川军方向逃亡,想要向自己之前死命抵抗的敌军乞求援救,而溃兵们则紧追不放,不停有落在后面的长尾军士卒被砍杀倒底。
前阵严密的距马、鹿角本来是他们自卫的垒具,现在反倒成了阻拦他们逃生的障碍,更不用说那些踩中铁蒺藜摔倒的人,还未他们喊出声来,就被后面追上的溃兵,砍得血肉横飞。
滨名信亲忙下令枪衾阵上前,将溃败的长尾军封堵回去,任由营内的恶鬼们尽情残杀取乐,生怕牵连到自己的麾下。
不时有溃兵,拖着断手断脚的长尾军士卒,在营内来回跑动,将之折磨地奄奄一息,才推进火中,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在凄厉哀嚎中被活活烧死,或是将他们满地的尸首剁成肉酱。
少数还有理智的人,则纷纷退到高师盛的旗下,躲避这些已经承受不住血腥,而彻底疯掉了同伴
一直将所有活口,全部杀死之后,精疲力竭的溃兵们才慢慢罢手,而此时天色已经翻出鱼肚白,东方的天空,一轮旭日喷薄而出,驱散了冬日暮间的阴霾,染血的赤帜猎猎飞扬,风依旧冷,衣甲却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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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泰平寺的这一战,从清晨直战到日暮,大小合战的次数可以说数不胜数。
当高师盛等人昏睡营地之时,还在川中岛对峙的两位关东名将,几乎可以说是同时接到了军报。
揽军报而读之,虽时值隆冬,天守阁外寒风凛冽,长尾景虎却觉得热血沸腾,再三抚案,最后将军报放在案上,按刀起身,迈步廊阁。
他推开门扉,眺望远近刁斗森严的兵舍长屋,看了在风中昂扬招展的乱龙大旗,复尔顾盼向犀川方向,两地远隔何止百十里路远,自是望不到泰平寺,但却也如高师盛在出阵前的那日一般,在这迎面袭来的冬日凉风中,感觉到了在那山寺佛堂下浓浓不散的血腥之气,微微闭目,细心倾听着消逝在昨日山风中,那些敌我将士的震天呐喊和兵戈相击,声势浩大的念佛之声。
宇佐美定满、直江实纲、本庄实乃诸将皆在评定间内。
宇佐美定满起身过去,到主座案上,拿起了军报,先是静静阅览,不多时,忍不住轻轻诵读出来。
这道军报是由长尾景信、村上义清、绍田常陆介三人口述。林泉寺长持执笔书记,从而写出来的,因为是三人叙述经过,所以通篇都是围绕着高师盛这个籍籍无名之人的合战经过。
首先是绍田常陆介的请罪书,越过不谈,念起鱼明川之战。
“吾部列阵於晨,以车悬使番率一旗本队为先手搦战。今川军羸弱,旋即破营,然贼将中有一布衣剑豪,骑讨死斗,不敌败北而去。次日再战,末将效仿真田弹正中长野故伎,以火牛车突阵,大破营砦,遂起伏兵於营南虚处合击,贼将之兵曹名高阶师盛者,本性残虐酷烈,驱卒死斗,如虎牧羊,稍有怯懦不进者,无不枭首示众。”
宇佐美定满读到这里,停顿一下,直江实纲插话道“常陆介为我越后宿将,然敌将能挡两阵亦称得上知兵。”
宇佐美定满军法大家,点评说道“观常陆介用兵,乃是欲以正奇之术相合,如人双手发力,在此左扑右杀之下便是精兵猛将也难抵挡。”
堂上诸将颔首,以为然。
宇佐美定满接着往下读“然吾部破营先登,贼军在其部兵曹激励之下仍可穷斗,遂遣马廻骤出,敌驱牛马在前,践踏士卒······贼将残虐之极,阻隔辕门,纵火焚营,滞留营内之士卒,不分敌我悉数葬身火海!”
常陆介之败,诸将略感意外,但也不算太过吃惊,毕竟麾下其部众多为杂兵,受牛马冲撞自相奔溃,不足为奇,但听到高师盛纵火将双方士卒活活烧死,多数人都蹙起眉头,实在过于残忍,但却不知,更残忍地之事还在后头。
绍田常陆介的军报念完,改念村上义清所述内容。
“泰平寺已破,贼兵势穷力尽,虽有二百赤备驰援,不能救也。讨败常陆介之武士,携死兵数十驰援山寺,侧对吾营。先以残兵败卒横冲我阵马廻,虽以步击骑,佑能再战,复对我千人阵,而一往无前,此将后又有两胁将偏裨,各统百骑,悉是寺中藤堂、井伊二人。吾登楼远观望之,见此冲阵之将,冒矢石,执幡旗,虽中箭而不退,郎党随其齐声奋呼净土佛经,溃军志气复振,其於部众亦皆呐喊呼应,状若死士,催众疾奔,撞我营砦,三荡三决,吾营阵为之动,若非贼气沮自退,险些失陷敌手。”
直江实纲惊讶说道“数百溃兵,三次冲阵,羽林的营砦竟因此人险些不保?”
本庄实乃也很惊讶,说道“羽林部下猛将如云,岛津三众亦是勇武之将,绝非弱者,有他三人从旁相助,堂堂三千之众,却因为今川军派来的一名武士领死兵冲阵,险些被击破营砦?此人是谁?可有人知晓?”
宇佐美定满接着往下读,念道“见我阵难保,遂斩马悬首,数次激赏士卒用命,后才自常陆介处得知,此人乃远江高阶氏子弟,名师盛。”
诸将面面相觑,却是从未听闻过远江由此一名武士。
宇佐美定满继续往下读,这是长尾政景那份军报,内容更加酷虐,让听闻之人,无不遍体身寒“朝比奈部勇敢,吾知不可在等,遂提鹰骑出阵,横冲前军。后阵尾队遇溃兵三百,当先一骑,极为勇悍,当众狂呼其名‘高阶武藏守师泰,自十八重地狱还阳,为杀尽上杉氏满门’,部众疯状似鬼,皆自言‘源尹良麾下鬼众,欲杀千头而成佛往生’,连斩我后队数名勇将,本间景连、山本寺景忠两将及其部属,主公素知其武名,皆为其所害,全员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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