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信能被报回来,是霍腾与陪驾的一个蒙古子弟发狠降服了两匹惊马,舍命奔回来报的信,不然他们还被困在围场外围的密林中,只能等到晚前官兵例行巡逻,才有得救之机。
几个时辰过去,足够把法喀生生熬死了。
兰杜在旁,只见敏若读着那书信,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随时面无表情,却有一股摄人的怒意。
她心里发慌,等敏若看完了信,小心翼翼地递上盏茶,轻声唤“娘娘。”
“叫冬葵去看看霍腾。”敏若回过神来,道“这会子太医恐怕不是在这就是在御帐里,侍卫那里能分到的有限,叫冬葵再带些药过去瞧瞧他。”
霍腾那小子有心,就不会落下与他一起回来报信的那个蒙古子弟。
法喀眼睛一闭万事不管,现在康熙封锁消息,她明面上不方便知道什么,自然也不方便有什么动作。她现在只能做到如此地步,那一半的救命之恩就等法喀醒了让他自个报吧。
敏若守了法喀一夜,法喀手腕上都快被她摸破皮了。她万分确定法喀吐出来的那口血是他自己生生震出来的,而能震出那样一口血、又让太医们认为他是由外伤到肺腑内里,得对自己下多狠的手?
但这一口血又确实必要的。
他今日一力与狼搏斗,有早年的“旧伤”在,若是毫发无伤,虽是一时之风光功臣,但也平白落下了隐患。
帝王之心,是这天下最难拿捏掌控的。为人臣子,便只能尽量做到事事周全,避免任何可能出现的猜忌。
而且法喀这回是救驾受的伤,伤得越是惨烈&bsp&bsp,日后抽身越干净、后日越稳妥。
想来法喀也看出如今这越来越复杂的朝局深处暗藏的危险了吧。
受这一身的伤,换日后稳妥帝心,其实不亏。
康熙多疑、好猜忌,但比起他那大孙子,绝对称得上是恩怨分明的磊落之人。
只要不威胁到江山朝局,有这一把救驾之功,法喀往后几十年绝对稳了。
只是……在康熙面前,还是得描补描补。
法喀救驾是为“忠君”,是对康熙一片“赤忱之心”,自然也不求回报。
尤其是康熙的愧疚。帝王的愧疚烫手,是个要不得的东西。
敏若眼眸半阖,心内盘算着。
第二日,是个极好的大晴天。法喀夜里起了热,但天蒙蒙亮时也顺利退烧。暗暗悬着心的窦春庭长松一口气,对敏若行礼道“这第一夜,熬过去了。”
敏若心里那块大石头彻底落了地,冲他笑道“这一日夜辛苦你了,先回去歇着吧。”
死崽子命保住了。
敏若如是想着,手却很温柔地摸了摸法喀的头……略似撸狗,但这都是小节。
疯狂的狼群和受惊的马相撞,得是多背的运气能同时碰上这两件事?
康熙从来不相信巧合。
富保率人负责彻查此事,禁卫军封锁木兰围场,凡进出者需持批文手令,而围场中拥有点头允人进出权利之人只有康熙。
这条命令是为了困住谁,人人心知肚明。
蒙古王公们满心惶恐,恨不得跪到御帐中去以性命起誓保证自己的忠心,然而康熙根本不见他们,又何来给他们表忠心的机会?
围场中的氛围一连数日极为压抑,康熙已经命人在筹备返程事。既然有人把手伸到了围场里,就说明围场并不安全,他已不愿再留在这里。
法喀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敏若,第一反应是——后背直冒冷汗。
他对着敏若又气又凶的目光,当了三次爹的人(海藿娜这次未能随行,便是因为前岁他们又添了幼子,海藿娜要留在京中照看孩子)还是下意识地腿软心慌。
“你可要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不只是心脉、肺脉上被他自己震出来的伤,就是马蹄子踩到的那一下,都结结实实地落在肩膀的旧伤处——很难说究竟是不是法喀自己搞的。
毕竟他那的伤原本没多严重,当年借伤势正新鲜的势造的假病历本来可以稳稳当当过一辈子,结果忽然生出如此意外,康熙必然又召太医为他会诊疗伤,为保稳妥,不如干脆再受一次伤。
敏若心里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又心疼又生气,用手戳了戳法喀的头,“等回去看你和海藿娜怎么交代。”
法喀冲她咧嘴一乐,满脸堆笑,写满谄媚讨好。
康熙大步走进来,见到如此,对敏若道“法喀伤重不醒时你日夜悬心不肯离开,如今他醒了,你对他好些!”
敏若表情一时写满了无奈,“您与他又是一国的了。”
康熙在床边坐下,拍了拍法喀,道“你好好养伤,朕这条命,多亏了你了。你的伤……”
想起太医的诊断,他心内微涩,不忍再说。
敏若提起心来,做好替法喀找补的准备,法喀已豪气冲天地道“万岁您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日若不是臣,也会有其他侍卫冲上去护驾,只是臣这把老骨头离您近,冲上去得快罢了!只要您没受伤,这就是赚了!不就是受点伤吗?臣是您的臣子,为您九死万死都是应该的!”
“你晦不晦气?!”敏若保持着一个做姐姐的应有的反应,一巴掌落到法喀脑门上,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转过头来对着康熙,却也是劝慰道“法喀所言不错,他不过是尽了臣子应尽职责,皇上您实在言重了。这小子、这小子打小就口无遮拦,三十郎当岁的人了,还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您、您真该好生罚他一顿!”
见敏若气得狠了的模样,康熙心里那点感动都被无奈挤走了,拉住她道“那些眼泪都是眼睛里流出来的水不成?昨儿还担心成那样,法喀醒了你又放狠话。”
不过从敏若对法喀那些言语的忌讳,也能看出她心里的惶然不安。
康熙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不再说给法喀论功之事,而是说起了霍腾与另一个拼死降马报信的蒙古子弟策凌。
“霍腾这孩子真是不俗,依朕看更像法喀!弓马好、有锐劲,也有他阿玛的沉稳,这回能够顺利脱险,他立了大功,你这侄子养得好啊!”康熙对法喀露出个笑,法喀道“蒙您高看他,那孩子还得磨练摔打。”
康熙嫌弃地表示“你和你姐姐对晚辈都是一个性子,再有下次,你看朕还帮你说话!”
法喀冲他讨好而谄媚地一笑,意思是下次该帮还得帮。
康熙忽然觉得敏若刚才那个翻白眼的表情其实挺好的,同时心里也不由一阵轻松。
“行了,霍腾朕自有安排!”看康熙那表情,应该是自觉想到了什么绝世大美事。
敏若直觉感到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她忙岔开话题,道“另一个听说是蒙古的小子?”
“他原是在内廷受教,常在宫中行走的。不过你原不关注这些,不知道也正常,法喀应该知道他,正是策凌。”康熙道。
策凌。
敏若起身去寻茶壶,一面暗暗扬眉。
这策凌,她还真知道。博尔济吉特氏出身,成吉思汗嫡系后裔,血统“高贵”,但家世原不显,不过是漠北的一个中等部族。早年部落被准噶尔部打散,康熙二十九年噶尔丹败于清军,康熙三十年时喀尔喀内附,隔年其祖母携策凌与其弟投靠朝廷。
康熙厚待策凌,授爵赐宅,允他入内廷受教。
此时他年轻尚且不显,但再过些年,就该到他崭露头角的时候了。
这位策凌是清朝历史上早期赫赫有名的蒙古出身将领,硬是在雍正朝凭军功混了个王爵的博尔济吉特氏子弟,标准狠人。其妻是康熙第六女,也正是敏若的小学生甘棠。
历史上康熙给六公主的封号敏若已经记不清了,却记得这是一桩标准的政治联姻。六公主无子,策凌死后公主的继子袭爵,而公主本人出嫁未几年便病逝,二人也未曾相守多少年,策凌临终前却请求与公主合葬。
策凌一生为大清效力,因出身而处处谨慎,步步求周全,临终请与公主合葬,又有多少是出于感情,有多少是为向清廷表忠心、为子孙后人铺路?
非是本人,谁都说不清。
这是个能人、能臣,能凭本事在江山大盘稳固的清早中期杀出了个异性王爵,又凭谨慎周全保自己得了善终。
如果不出意外的,今生,六公主额驸恐怕还是他。
康熙有心扶持一个对漠北部落的代理人,也不打算叫土谢图汗部一直一家独大下去。策凌的身份、能力、对他的忠心感恩,种种叠加,简直就是最佳人选。
要施恩与策凌,表达亲近,嫁公主是最好的选择。
策凌是康熙十一年生人,六公主甘棠是康熙二十二年生人。
老夫少妻,政治联姻。
理智上敏若知道以策凌历史上的谨慎,成为六公主额驸之后绝对不敢对甘棠有半分不利。不说谨慎,哪怕是出于对康熙厚待的感恩,他也会善待大清的公主。
更不必提如今的甘棠壮得能一拳打死小牛犊子的身体,平安活到七十绝对不成问题。
比起历史上大多数的清朝公主,她今生都会过得顺心许多。
可出于做长辈的私心,她舍不得甘棠。
策凌确实是个能人,从今日之坚毅果决便可见未来风采。可从感情上讲,他却实打实地大了甘棠十一岁,这十一岁,代表的事情太多太多。
可康熙的旨意若下,她们哪还有反抗的余地?
敏若心里骂了句爹——当然不是骂自己爹。
只恨,这些小姑娘们根本没有自由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静彤为自己争取到了追求权势的自由,可又何尝不是她为自己选择了最陡峭的一条路,才换来的刀尖上的自由?
甘棠之事尚在日后,眼下就开始操心为时尚早。
如今康熙那小脑瓜里的“绝妙想法”与甘棠无关,却更让敏若无语至极。
我的板砖呢?
谁给我递一块来,我帮我对面这人清醒清醒。
这家伙是被狼吓傻了还是被马尥蹶子冲到脑袋了?……不对,马会尥蹶子吗?
这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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