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骧下了马,早有等待之人引着他一路来到王府前院西侧的白虎殿,这里是朱元璋日常办公之所。
此时大殿内灯光通亮。
毛骧进殿,早没了之前的杂乱心思,向坐在书案后的朱元璋大礼参拜,得到回应,这才起身,余光谨慎打量,发现主上正在低头翻阅一份奏折,而大殿西侧,与往日相比,突兀地多了一排宽大屏风,好像在遮挡什么。
耳边传来朱元璋温和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再与我说说?”
毛骧顿时肃立,微低头颅道:“主上,如臣之前信中所报,那位小官人一路依旧读书习字,不喜与人亲近,是个沉默寡言的。这一路,抵达扬州之前,并无其他人与小官人接触,除了今早,华高华大人借着道谢的名义前来拜访……”
“华高?”
毛骧感受到那声音的疑惑与不悦,下意识又低了些身子,不敢隐瞒,更不敢添油加醋,如实道:“华大人借了感谢小官人‘靠右行’计策之名,实则……实则是听了小官人名头,想要求医,被小官人婉拒了。”
书案后,朱元璋沉默片刻,似乎压着笑,低骂道:“这夯货……”
显然也明白华高求的什么医。
毛骧稍等片刻,又继续道:“巳时登了船,戴太医给小官人瞧病时,不知为何,小官人对戴太医表字生出兴趣,多聊了几句。”
朱元璋也来了兴致,想了下,说道:“是那戴三春罢,他甚么表字?”
毛骧道:“戴太医表字‘重生’,乃其父所取,或有‘妙手回春’之意。”
朱元璋稍作斟酌,显然没能明白这‘重生’二字有什么深奥,于是再道:“你接着说?”
毛骧继续道:“再就一件了,戴太医给小官人瞧过病,两人谈起医理,小官人说自己不懂医术,却又提起,对戴医生所惑诸多疾病之根由,他略知一二,却又定了一个三年之期,说要戴太医三年之后再问他。”
朱元璋这次语气更加好奇:“为何是三年?”
毛骧摇头:“臣不知。”
朱元璋沉默片刻,转而道:“小秀才身边人?”
毛骧会意,说道:“大将军给了两个亲兵,臣安排了两个拱卫司军卒扮做小厮,还有两个丫鬟,是破沂州后抄没王家得来,臣一一查过,都是清白身世。”
朱元璋嗯了一声,交代道:“那两个亲兵,让他们回大将军身边复命罢,其他留给小秀才。”
毛骧应声记下。
朱元璋想想没了其他事情,便说道:“你这一路奔波也是劳苦,俺记你一功,回家去罢,这千里征战的,也看看你老娘妻儿。”
“谢主上,”毛骧躬身施礼,却又道:“主上,前方大军攻势正急,臣想明日就启程重返山东。”
“嗯,男儿上进是好事,你父亲若能知道也会欣慰。然则做事要张弛有度,在家歇一日,后日再启程罢。”
“尊主上令。”
等毛骧离开,大殿内恢复安静。
书案后的朱元璋看向殿外,想要唤人问一问那人到了那里,想想还是没开口,重新低头,看向手中这封两旬来满朝上下都在好奇的徐达手书。
这些时日,朱元璋自己也不知把这封信读了多少遍。
“……”
“问及兵事,其人言韩宋北伐,谓之如流贼之蹿也,章法无。虽西破潼关、北克开平、东趋辽阳,锐不可当,然终无所成也。”
“今我西吴欲取天下,宜用蚕食之策,步步为营,徐徐而进也。此论与主公不谋而合也。”
“其人又有‘战术’与‘战略’之说,使臣豁然开朗也。战术者,一城一地之攻防也。战略者,一省一国之得失也。其人曰:古之取天下者,如汉之高祖,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其必有揽局而俯天下之战略眼光也。”
“……”
“谈及儒家,其人曰:儒家如无影之刀兵,护我华夏千年,此不世之功也。若无儒家‘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则我华夏此时或以胡服蛮语为规,骑射游牧为距,德行崩坏,礼仪不存,臣甚以为然也。”
“……”
“说及黄河,其人言治患之法,有八字足矣,曰‘双层堤坝,束水攻沙’。”
“其人又言,下游治水,乃治标之策也。黄河水患之根本,在于关中。关中屡为霸业之基,周、秦、汉、唐皆定都于此。然沃野千里亦难承千年之垦耗也。垦耗过甚,良田化为荒漠,以至滚滚黄沙顺河而下,淤患中原。”
“……”
“长谈至深夜,有卫士来报,臣方觉已是三更,回忆其人所言种种,感获良多。再记其人之豪言,问曰:“小先生有种种精妙之论,使达耳目一新,果大才也。然则,何敢放言‘送五百年国祚’也?”
“其人不答,索纸笔,须臾完成一图,曰:千古兴亡事,尽在此图中。参破此图,则可免国祚如汉唐宋元之反复轮回,虽不敢言千秋万世,使一朝添五百年国祚,绰绰有余也。”
“臣观此图,略有感悟,及细问,其人笑言:此乃帝王之学也,汝果真要听乎?”
“臣不敢再问,详记此夜之所谈,附其人所绘之图,送与主公亲处之。”
“达,顿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