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澜自那天答应,便真的说到做到,一闲下来就陪着璟华扎在那些案宗典籍里,日夜用功,一方面好督促璟华及时休息,一方面也替他减轻些负担。
这日下了朝,两人一同回了泗水阁,青澜现在名为副帅,但其实主帅的所有工作基本都已交予他来承担,所有重要的决策与安排也都是由他来定。
他在兵部的日子已经许久,之前璟华不在的时候,众人其实也早已以他马首是瞻,现在接手并不吃力。
“本来早就想替你正了这个名,但最近一直忙着琛华的案子,也就耽搁了下来。”璟华有些歉意,“其实也就是形式上昭告一下,你这个兵部大帅早就是众望所归。”
“帅不帅的无所谓,你知道我不看中这个。”青澜道,“我不过就是喜欢呆在这儿,你若给我个文官,求我都不做。”
“你自己不看中,为何要连你父王的前程都一并给阻了?北斗七星君联名向我举荐你父王出任户部的奉元天君,满朝文武都赞同,偏偏你就这个当儿子的,跳出来反对?”璟华笑,“你父王若知道,定要被你气死!”
青澜轻轻“哼”了一声,“我便是不要他来做这个奉元天君!阿沫当了天后,我们苍龙家的便一个个都跟着平步青云?好稀罕么!”
“与沫沫无关,我并不会因为她就故意提携你们苍龙。”璟华解释道,“青澜你跟了我这么久,这个大帅本就实至名归。且你父王善于经营布画,生财有道,你西海富可敌国便是证明,若他真的愿意助我,予我天族也是极大的助益。”
璟华轻咳了两声,轻轻笑道:“况且你父王这几年来为我兵部捐了不少银子,重置兵器粮草,青澜,你当我都没看见吗?”
青澜更是气恼,霍的站起来忿忿道:“我最讨厌他这样,自说自话,这个人情,那个打点,总以为有钱能搞定一切!他也不为我想想,他这样叫我多难堪!璟华,你晓不晓得那些大兵,私底下都叫我什么吗?”
“什么?”
“‘富帅’!璟华,他们叫我‘富帅!’”青澜气得脖子都发红了,恨恨道:“你听听,多丢人!好像我这官位是买来似的!”
璟华呵呵轻笑,倒了一杯桌上的冷茶,递给他消火,淡淡道:“富帅就富帅,也没什么不好。我若有这样一个爹爹,求之不得。”
青澜一口将那碗茶喝了,仍嫌不过瘾,自己又连喝了三杯,这才喷出一口火气来,不甘道:“总之我说什么都不和他同朝为官!现在就已经这样,将来若真的入了户部,还不管头管脚把我管死?”
璟华淡淡道:“有人管,那是你的福气。”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自然,轻描淡写,结尾干脆。但青澜听着,怎么都觉着有一种莫名的心酸,突然在空气里弥漫开来,甚至连他这么粗犷的人,都体味得到。
青澜有些后悔,不该在璟华的面前,去提什么父爱。
但璟华自己倒像是没察觉到,甚至还难得的开了玩笑,道:“三年后我与沫沫大婚,你父王也就是我岳父大人,我都不觉得要避嫌,青澜你紧张什么?
他本来就是我心里的上佳人选,现在正好文武百官都齐荐他,这事便这么定了。等琛华的案子结束后,我便一同下诏,同时任命你们两个。”
青澜还待坚持,却琢磨出一桩事来,“咦”了一声,笑道:“我才发现,你今天突然这么好兴致,跟我聊我父王做不做官的事,又是口口声声等琛华和蒄瑶的案子了了,是不是你已经看出什么眉目来,让你有了把握?”
璟华笑笑。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言谈间那笑意却甚是明显,映在淡雅俊逸的五官上,像是为一张黑白的水墨画着了一层温润的底色。
“我是找到一处,也许可以为蒄瑶开脱。”璟华取出一宗典卷,“青澜你来看。”
那卷宗已经有了些年头,虽细心保存,但边缘依旧有了破碎,整个页面微微泛黄,写着曾经的岁月。
“幸亏我还是将那些诏书都拿出来翻了翻,否则便与它失之交臂了。”
青澜瞪大眼睛,“你将这几千年里所有的诏书都重新看了一遍?这……这得要看多久?”
“也没多久,我还是有分重点,没关系的便一眼掠过。”
青澜顿悟。他向来了解璟华,璟华所说的“翻了翻”和“也没多久”其实究竟是指什么!难怪那时候他不分白天黑夜地逼着自己翻阅所有的典籍,每日里双眸充血,苍白如鬼,因为两千多年的诏书加在一起,哪怕璟华向来记忆力超群,也如同大海捞针!
何况,这只是诏书而已,天知道他还做了其他什么!
“青澜,你猜这份诏书里,说了什么?”璟华微笑着将那份古老的卷宗递给他,并不觉得自己那许多心力有多伟大。
青澜打开略翻了翻,仍有些不明所以。
这份诏书是追封了一个叫做嘉峪天放的将军。此人是胤龙的一个小支,整个家族也不过四百人不到,世代镇守在蛮荒边境。那里有个叫做嘉峪关的关卡,全族人便以此为姓。
嘉裕家向来默默无闻,既不邀功,也不讨赏,安分守己地守了几万年。有一日,蛮荒四大凶兽出逃,妄图在边境口突破,进入天族地界,嘉裕将军便带着十一个儿子,与凶兽做殊死大战。
妖兽法力高强,身负被镇压了上万年的邪魔怨气,一吼震天,百诛不灭。嘉裕将军自知不是对手,但绝不弃械而降,一边抵挡,一边派人向天庭递送加急战报,征讨援兵。
但嘉裕将军终究没能撑到援兵赶到。
他的十一个儿子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下,最小的还未成年。他自己被那只裂天兕一爪掏开肚子,然后勾着他的肠子一口气儿猛跑。当他看到天族的战旗从云端闪现的时候,肠子已经给拖了六、七丈,他也尽了最后一口气。
全族三百八十六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部力战而亡。
天帝念其部族忠勇无谓,遂追封嘉裕将军为嘉裕王,并将其整个部族战死立下的功德都记录在册,还请了西天释迦牟尼佛作证,此功德日后可用来庇佑其后世子孙。
青澜看完这个,仍旧不明所以,“这事儿和我们这个案子有关吗?”
“青澜,你可知道蒄瑶姓什么吗?”
青澜摇头。
璟华微笑道:“嘉裕蒄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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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裕将军的事,青澜因为是外族,所以并不知晓,但璟华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璟华听是听过,但他只晓得当年父君因为觉得亏欠了嘉裕一家,所以将嘉裕将军唯一留下的这个小女儿,提到了天庭,并让姜懿收了她做义女,仅此而已。而父君竟然还下过这么一封诏书,就完全不得而知了。
他为此还特地去询了佛祖身边的迦叶尊者,他本身就通透,迦叶只三言两语略略点拨了,一切便恍然而揭。
原来当年,乃是轩辕広的一个失误,导致天庭援兵苦候不至,这才造成嘉裕全族马革裹尸。按照轩辕広的脾气,这事儿定然是悄悄地埋过去得了。
没曾想,嘉裕将军的小女儿当时在灵山法会上充任小花童,闻言家门被灭后当即便晕了过去。但她真的自小便非同凡响,即使是如此巨大的噩耗,醒来后仍咬牙坚持。
佛祖在法坛上讲经,见到座下一个小姑娘听得涕泪双流,满面哀恸不止。佛祖以为自己讲得好,小姑娘得到点化,生了许多的感悟,这才痛哭不止。
他很高兴,便将小姑娘叫了上来,问了姓名来历,并问是听了哪一卷哪一章,才有此心得?
蒄瑶毕竟还是孩子,一边默默流着泪,一边一五一十地说了实话。
她自小长得秀美,虽一直在嘉裕关那种风沙边城,但举止娴雅,此时泫然含泪,梨花带雨,叫法会上的每个人都深深为她叫屈,觉得这小姑娘着实太太可怜。
佛祖慈悲为怀,自然也看不过去,便向天帝修书一封,请他好好处理此事,务必令亡者有所寄托。
所以这才有了这封诏书,将嘉裕一族全族的战功记录在册,折算成功德,佑泽子孙。
但此事毕竟是轩辕広的失误,因此虽然给了佛祖一个面子,记了这么一笔,却不肯大肆宣扬。若不是璟华执着地将所有奏折诏书都翻看了一遍,也不会晓得还有这么个事儿。
“嘉裕将军全族三百八十六人,全部战死,所攒下的功德足够抵偿蒄瑶囚禁血奴和采血过度而造下的杀孽。”璟华转头又咳了两声,轻轻道,“现在,我总算可以不用担心她了。”
璟华微微笑着,他的面色仍是不好,清俊且极度的疲惫,但心情似乎不错,捏了捏眉心后,又将自己埋到那堆卷宗里。
青澜蹙眉道:“既然是解决了,那还不回去休息?还有五天便是公审,你可别先拖垮了自己!”
“蒄瑶是脱罪了,可还有琛华。”璟华从书后抬眸,纤长羽睫微颤,“三弟欠下的五十六条人命,如果按照刑部律法,要受九轰五雷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