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晷澈坐到奶奶病床边,放下里头仅有一张毕业证书的肩背包:“今天感觉怎么样?”
晷澈一直认为奶奶是混血儿,因为她有双苹果绿的眼睛,就算老了,双眼不曾混浊不明,持续地明亮动人。言谈举止间散发着满满的端庄礼数,是个非常典雅的老妇人同时也是知名的美姿美仪老师,也是一手将她拉拔长大、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
水星坐到晷澈身边,问候道:“天王寺奶奶,午安。”
奶奶因为年纪大了心脏毛病很多,已经住院1周,昨天才动完手术。
“唷,你们来啦~”奶奶正坐在床上,手上吊着点滴,戴着老花眼镜,手拿刺绣工具,专注地绣著文字。
天王寺奶奶右手大拇指上有个羊脂白玉指环,成色白晰剔透、温润无暇,晷澈不曾见她拿下来过。
“奶奶,你吃过午餐了没?”晷澈问道。
奶奶放下手中工作,慈爱地看着他们,“乖孙,奶奶当然用过午膳啦……”她目光由晷澈身上移到水星身上:“小水星啊,你从小跟晷儿一块长大,但你可别爱上我的乖孙啊……爱上她,很辛苦的~长得还算标致,怎耐不懂情调像个木头似的。”
晷澈扶着额头无言:“奶奶,突然间地说什么啊……”
水星大笑道:“天王寺奶奶,来不及啦!我啊,会一直爱着晷儿,一直照顾她的!”
“……”晷澈在旁翻白眼,不想参与这场混乱。
此时,水星的电话响起,他向祖孙两人点了下头,匆忙去接了。晷澈猜想应是凯恩来电。
“晷儿,”奶奶眼神熠熠生光地看着她:“奶奶有事交代你。”
说完,神秘兮兮地从棉被里摸出一叠约莫3张的不知名票卷,快速地塞进晷澈的手里:“这个啊……要收好。记住,柳林街上的小庙,跑着绕三圈、两炷香默唸‘请帮我开门’三次,将香插在庙后方的榕树下……这样,就会有人来收走一张票,帮你开门。”
晷澈扁眼道:“……奶奶,你是不是又电视看多了?”
她手上捏着土黄色票卷,手感似纸又不像纸那般薄脆。
“还有这个……”奶奶脱下大拇指上的指环,轻轻交给晷澈,“这个…帮我带给你爷爷,他会知道的。”
此时晷澈心底有些凉凉的,连忙道:“奶奶,你要是知道爷爷在哪里,我可以带你去找他啊?这个……”她要将指环还给奶奶,但奶奶交叠起双手,轻摇头不收。
“晷儿,你听好了。”奶奶的声音慈爱却严肃:“奶奶不久于世,生命即将到尽头,所以有些事,必须赶紧告诉你。”
奶奶轻轻回握晷澈的手:“你啊,从小就说自己常梦到一处大宅院,那是你原本的家啊。”
“什么…?”晷澈听不懂,怎么突然说起她的梦。
“你不属于这个时空,你我都是。”奶奶说着,身子往后躺了些:“奶奶我啊,也不知道那边现在过了几年了。你记住,你是独孤历480年蛇月13日出生的。在门的另一端,有长你2岁的姊姊……”奶奶抖着手将刺绣品交到晷澈手上:“这是…她的名字……”
“奶奶,你是不是不舒服?我马上请医师!”晷澈站起身要按呼叫铃,被奶奶用力捏了捏手阻止。
“晷儿,只要是生命,就有其尽头,只是奶奶的时限先到罢了。晷儿要切实记住奶奶最后的话……没有时间了…”奶奶呼吸喘了起来:“去了门的另一端,切忌不可提起你姓天王寺……找到你姊姊或爷爷……你长大了,该是时间回家了。奶奶不舍得…让你孤孤单单地生活在这里……但若你想继续在这里生活,那也很好……这么多的时空里,一定有你的容身之处……”
“奶奶……”晷澈心一横,站起身用力按下呼叫铃。
奶奶脸色变得苍白,将晷澈的手握得更紧,喘着:“若见到你爷爷………告诉他……”奶奶忍住最后一口气:“下辈子…再当…夫妻……”
说完,奶奶握住晷澈的手顿时没了力气。
“奶奶!”晷澈的大喊让门外的水星立马挂了电话,冲了进来,晷澈紧握住奶奶的手,靠紧自己的脸,看着奶奶永远闭上的眼睛,她的心感受到微微缩紧,除此之外,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奶奶……”
晷澈头一次感觉自己像个怪物,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不悲伤、不可能毫无感受,胸腔涨得她快不能呼吸,但她却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之前医生提醒过,考虑到奶奶高龄77岁,动心脏手术有很大的风险,但总是正向面对生命带来的挑战的奶奶,坚持要开刀。虽然知道奶奶迟早会离开她,但对晷澈而言,仍是走得太突然。
见状,水星诧异之余,也只能紧拥着双眼呆楞看着奶奶的晷澈。
晷澈手里捏着票卷及绣着“天王寺风澈”5个字的手巾。
一直以来与奶奶共同生活的公寓,现在显得空荡许多。晷澈只身坐在奶奶房间床沿,将里头的每个物件、装饰摆设用力的印在脑海中,耳边不断回荡着奶奶临走前的话她。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我都是。’
‘你还有一个长你2岁的姊姊……’
晷澈垂头叹气,将脸埋进双手中:“奶奶,你要我怎么相信这些……”
距离奶奶的葬礼已过了3周,有几间大公司致电通知面试,有几间还不错的中小型公司已通知录取。这都跟晷澈原先设想的相去不远,但失去奶奶后,原本应使灵魂稍微雀跃的消息,如今却挑不动沉重的厌世感。
晷澈明知该提起脚步往前走、明知还有生活要过、明知还有更多的未知等着她探索,但已38岁的她,却迎来无比浓厚的滞留潮。
晷澈看着窗外发呆了一阵子,最后起身抓起车钥匙,头也不回地出门。
柳林街上的小庙,这里是条乡间小路,平时除了农民,根本没有人车会经过此处。
小庙由水泥混合红土砌呈正方形,像间孩子的娃娃屋,里头供奉着土地公。神像前摆着一个小香炉,水泥墙边挂着一把线香,方便过路人燃香参拜,小庙后方有棵4人环抱的大榕树,树根盘根错节与粗大枝干说明它存在这里已有一段可观的时间。
等晷澈反应过来,她已经呆立在小庙前,与土地公大眼瞪小眼,她大大叹了口气:“他妈的,我竟然还是来了……”
“找到姊姊……”
奶奶的殷切交代的声音不断出现在她脑海中,奶奶要求的事虽然荒谬,但她却无法充耳不闻,不付诸行动,她心里便一直有疙瘩。
自己现在杵在这里,单纯只是想完成奶奶最后的遗言,让奶奶了却心愿罢了。
家人。
她从不知道这个名词能在她心底漾起激烈涟漪。
“奶奶临终前交代的事,就办吧。”
晷澈依奶奶的指示,点了两炷香,绕着小庙跑3圈,因为庙很小,她几乎是原地绕圈而已。
“请帮我开门,请帮我开门,请帮我开门……”晷澈闭起眼,视羞耻如无物,将该唸的唸完。
最后,将线香拿到小庙后方,插入榕树底下的湿土中,晷澈双手交握,紧闭双眼,静静等待会有什么门被开启。
10秒……
30秒……
1分钟……
静谧的乡间小道,绵绵细雨持续的落下,夕阳已打卡下班,天色瞬间昏暗了不少,但……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骑着自行车对她响铃几声、打招呼的热情农夫阿伯经过,还有讥笑她无知的清凉晚风撩拨她自然倾泻而下的黑色长发,扬长而去。
晷澈对于自己的行径不禁哧笑出声:“蠢……枉费我还是个科学人,居然相信这个……”她率性地将长发往后一拨,双手抱胸道:“好了,奶奶,我照做啰,真的没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