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个字,是当初楚都城面临五万中原讨伐军时薛庭轩喊出来的。那时说出这八字,五德营上下其实都已觉毫无生理,但在众志成城之下,楚都城最终化险为夷。从那一天起,这八字也已成了五德营的信念。不仅是经历过当年那场生死大战的,就算是新长成的二三十岁年纪这一代,同样感同身受。
甘伯理皱了皱眉。他其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句成语,只是有“宁为”、“不为”这样的连贯词,呆子都懂其中的意思。
看来势必一战了。甘伯理想着。他进入楚都城来,对这座城的观感甚好,实是不想与之冲突,本来也打好了在泰希礼元帅面前为楚都城说些好话,尽量优待他们的心思。只是看来这一切都没用了,战争的獠牙最终还是伸到了楚都城。很快,这座城也会与过往那些坚守不降的城池一样,成为一片废墟了吧。
他想着,心里已是一阵阵的刺痛。
楚都城的决策已下,回书便快了。从年轻的阿史那帝基大汗手中接过回书,甘伯理行了一礼,跳上马出了城。
在城头的大旗下,看着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薛帝基小声道:“郁父,楚都城也要到最后一刻了吧?”
这句话听来极是丧气,司徒郁小声道:“薛帅,我即刻安排人手,保护你出城。”
薛帝基淡淡一笑道:“郁父,你错了。帝基此生,一直没能有什么作为,本以为定要辱没了父亲的英名。此番有这留名后世的良机,岂能错过?我要让后世都传说,楚都城的薛帝基,纵然英年早逝,也是个不曾让父亲蒙羞的英雄!”
他说得并不响,但极是沉着。司徒郁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薛庭轩死后,他一手操办楚都城事项,巨细无遗,薛帝基几乎从不插手。在司徒郁眼里,薛帝基虽然还不算纨绔子弟,却也有些公子哥习气。此时才知道,自己实是错得太多了,薛帝基年纪虽轻,但在这年轻人的心底,燃烧着的仍是五德营历代英雄生生不息的热血。假以时日,薛帝基说不定真的能够重振旗鼓,让五德营再一次威名远扬。
只是,这一切都只是梦想了吧。司徒郁想着。可是,纵然只是梦想,也将放射出灼人的光芒,即使只是如流星划破天际的一瞬。这一刻,司徒郁心中久违的热血也似沸腾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楚”字大旗,高声笑道:“不错,薛帅,恕老臣失言。”
当楚都城向葵花王军回以战书之后的第二日,远征军已率阿史那部从征军抵达了楚都城军。远征军共有两万人,阿史那部则派出了一万人从征。
虽然守城较为有利,一般来说,攻方至少得有守方的三到四倍兵力方能攻下,但现在攻方已达三万,楚都城里满打满算不过八千。就算这八千兵,也有将近一半年过四旬,还有不少来自依附楚都城的小部落,战斗力并不强。真正称得上精锐的,不过三千余人,基本上也就是五德营仁、义、信、廉、勇五营中的廉、勇两营而已。因此这两营被安排在正门处,另三营防守其他三门。
魏怀贞是廉字营哨官,负责正门左侧城头。他持枪站在雉堞后,看着城下涌动的军队。葵花王朝远征军,这支来自极西的军队,军容整齐得让人胆寒。他生在西原,长在西原,说实话,从未见过如此严整的部队。就算五德营,军容看上去也颇有不如。
只消布置停当,马上就要开始进攻了。魏怀贞的心里却异样地平静,也更加坦然。如果说先前在广场上听着人们呼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时,他也有几分立挽狂澜的豪气,但见到远征军的军容那一刻,他已清楚地知道,楚都城是守不住了。兵法中,有“五胜”之说,所谓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这五胜中,大概只有“上下同欲”一条才勉强符合。但仅仅这一条,实是差得太远了。现在五德营人才凋零,随着宿将一个个老去,再没有谁能挑起大梁来。包括薛帅自己,年轻德薄,实是压不住阵脚。太宰虽然有威望,可他从来就不是个战将。
生命,就将结束于此刻么?他正想着,边上忽然有人惊叫道:“大炮!他们有大炮!”
按军纪,随意喧哗者,当受军法处置。不过现在就算是廉字营,军纪也已松驰了许多,这般大呼小叫实已习以为常。魏怀贞闻声定睛看去,只见城下的军队正从中分开,缓缓推上了五六辆炮车。楚都城当初也有火炮,这亦是楚都城得以在西原屹立至此的根本。只是这些火炮已是年深日久,西原的铸炼之术又不甚精,损坏后修整也难,现在剩下的不过十来门小炮。而敌军推出的这些炮车,形制虽然不太相同,看样子威力却也不小。
他正自看着,一个部下过来小声道:“魏哨官,太宰传你即刻过去。”
魏怀贞虽然只是个小军官,但他颇得太宰器重,旁人也都知晓。只是眼看敌军便要攻城,这当口传他过去,实是有点莫名其妙。但太宰之命,实不可违,魏怀贞叫过副手来关照了几句,跟着来人前去。好在守城不比进攻,只要各自管好防线就行了,原本就不必多指挥,
太宰府离正门并不太远,魏怀贞来太宰府也已很多次了。一到里面,却见太宰府守备森严,异乎寻常。司徒郁平时并不是个架子很大的人,魏怀贞更是来得熟了,与太宰府的侍卫都甚是相熟,而且还有人带领,但现在他们仍是一板一眼地验明正身后才放行。虽说现在已是兵临城下的非常时期,这样子未免也有些不同寻常。那人将魏怀贞带到太宰府的议事厅门口,说道:“魏将军,请进。”
魏怀贞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推门进去。里面却已经坐着两个人,这两人听得声音,扭头过来,其中一人道:“魏怀贞!”
招呼魏怀贞的那人名唤脱克兹文德。脱克兹这姓本来是一个小部族,因为族人极有音乐天赋,几乎人人都能谱曲唱歌,又被人称为“天铃鸟部”,后来因为人数实在太少,已然完全融入楚都城了。脱克兹文德因为父母都是胡人,仍是一副完全的胡人相貌,但谈吐已然与楚都城的中原人一般无二。脱克兹部人以音乐才能出名,他却是以勇武而闻名,当初魏怀贞曾与他比试过,竭尽全力也只是与他斗了个平手。因为佩服对方本领,两人也算有些交情。还有一个则名叫陈嗣仓,亦是五德营中出类拔萃的勇力之士,只不过与魏怀贞不太熟。
打过招呼,魏怀贞坐到脱克兹文德近前。脱克兹文德小声道:“魏怀贞,你可知太宰唤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虽然魏怀贞也不曾得到确切消息,但看到了两人,他已是猜了个六七成了。只是还不曾开口,内门一下开了,司徒郁走了进来。一见太宰前来,三人连忙站起,齐齐行了一礼,说道:“太宰。”
司徒郁点了点头道:“请坐。”他面色凝重,话也不多说。待他一走进来,身后却跟着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这人身材不高,长相也是普通之极,若不是走在司徒郁身后,旁人定会一眼将他错过。一见这人,魏怀贞险些就要失声叫出声来。
这老者,便是魏怀贞的师傅。他行踪不定,在五德营一直没有正式身份,但从前代大帅薛庭轩起,就对此人极为倚重。只是魏怀贞便在眼前,那老者也仍是视若不见,站到司徒郁身后也不坐下。司徒郁已然坐下了,见魏怀贞仍不敢坐下,扭头道:“北斗兄,坐下说吧。”
这老者名叫北斗。这种名字,自然绝非真名,但自从他来到楚都城后,便一直都是这个名字,便是魏怀贞也只知师傅的这个名字。北斗闻声坐下了,魏怀贞这才暗暗舒了口气,坐了下来。
待所有人都坐下了,司徒郁扫视了面前三人一眼,说道:“我想多余之话也不必说了。薛帅决心背城一战,但敌军如此势大,已非我军所能敌。虽说奇计不可恃,但事急从权,眼下,也唯有以奇计谋求一胜。”
魏怀贞听到“奇计不可恃”五字时,心头便是一动。他从小就读一本叫《兵法心得》的书,这书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五个字。以奥妙绝伦的奇计以寡胜众,以弱胜强,对每一个军人来说都是无比向往之事,但《兵法心得》中却说,这种奇计实是九成九都不切实际。因为所谓奇计,往往会成为一厢情愿。因为奇计不可能直截了当,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如果要将每一种变数都考虑进去,结果就是一个庞大到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可如果不考虑变数,则基本上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司徒郁虽非军人,也知道一些兵法,应该不会没读过这本在楚都城几乎所有识字的军人都要读的《兵法心得》,现在他说出要用奇计,想来应该并不是军事上的奇计。方才魏怀贞一看到陈嗣仓与脱克兹文德两人时,已猜了六七成,现在见到师傅,他几乎就可以断定太宰所说的奇计是什么了。
刺杀。
派遣刺客,在《兵法心得》中归为死间一类。《兵法心得》的“用间”一章中,说这种计谋伤天害理,所得亦难以预料,评价相当低,但也并不是说完全不能用。现在能用的奇计,可以说唯此一途了。他正想着,却听司徒郁道:“当今危局,已非刺杀敌军首将不能化解。三位都是军中翘楚,报国便在今日,有哪位不愿的,可先行提出。”
行刺既然归为死间,也就是说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魏怀贞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听脱克兹文德率先道:“末将文德愿往。”
脱克兹文德也是生在楚都城的。他本是遗腹子,出生时母亲又难产去世,后来在中原人中长大,虽然是一副不折不扣的胡人长相,其实西原话说得远没中原话流利。他这句话虽然不太响,却极是坚定。话音刚落,陈嗣仓亦接道:“末将陈嗣仓亦是如此。”
到了这时候,魏怀贞纵然不想去,也已不能再开口了。这条刺杀之计,其实应是师傅提出来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只是魏怀贞几乎有些惊愕地发现,自己当真并不想去。就算这一战必败无疑,但死在战场,总比作为刺客死在敌人营中要好。然而他只是略一犹豫,便道:“末将魏怀贞愿往。”
司徒郁叹道:“壮哉!事已燃眉,不必多言,司徒郁在此为诸位壮行,祝此行一举成功!”他扭头便向北斗道:“北斗兄,请你向他们说一下此计始末吧。”
北斗进来时一直垂着头,此时才第一次抬头。他一抬头,眼中忽然射出了两道寒光,沉声道:“此行无他,唯有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