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嘿嘿一笑,转回身想回客厅,顺手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牛肉。
回过身来差点撞在爷爷怀里。老头颤巍巍的拄着拐棍,一只手递出一根冰棍。张着嘴笑,眼里却模模糊糊的有些眼泪。一口洁白的假牙几乎要掉到地上。
“铁牛回来咋也没跟你妈说一声?”
铁牛,是他的乳名。
“别吃零食了,留着肚子吃饭。”厨房里传出了妈妈的训斥。“去洗澡,一身的汗。”
看着水从头流到脚,一肚子的疑惑在心里翻滚。今夜,还会和昨天一样吗?
从浴室出来,爸爸已经回来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拨弄着电视。看见陈风回来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儿子毫无征兆的回家。只是在开饭前从橱柜里拿出一瓶平时不舍得喝的酒。
“小风要不要喝点?”爸爸漫不经心的问。
“我不喝酒。”陈风说,接过酒瓶给爸爸斟满。
老规矩,爷爷永远是第一个吃完的。年纪大了,饭量小了。一小碗面条吃下去便放下了筷子。但今天并没有立刻离开饭桌,半闭着眼睛,好像要说什么。
“听老辈说,”又开始了,不知道哪辈子的忆苦思甜。“咱们陈家祖上不是凡人……”
“是!”妈妈接过了话茬,“你们陈家老辈子出过神仙。”
听到这句话,陈风的手抖了一下,一块午餐肉从筷子掉到了桌子上。爸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倒也去求求老祖宗,保佑你孙子给你带回个孙媳妇回来。”妈妈打趣道。
是巧合吗?爷爷的故事。
这故事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从小听到大。从最初时候的惊奇,到长大后的索然无味。老头哄孩子的传奇如今却多了一层神秘。是真的吗?他身上的光是陈家先人的遗留?可为什么只是在他身上,其他人却只是凡人。谁知道呢?
青岛的夜风总是满满的水汽,吹在身上阵阵清凉。爸爸很少带着他出门散步,从小到大都是哥哥陪在他身边。家的感觉就是那么微妙,很多时候,尽管明知是最亲最近的人,在无形中却总是有几分疏离。
这一对父子之间的话一直很少,并肩走在一起安静的不可思议。儿子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但每一个话题都显得突兀。爸爸有时会回头看看儿子,又总是迅速的移开目光。
“你哥的店买卖还行。”一如既往,哥哥的店几乎成了他的整个世界。“过几年你哥和你姐的孩子也长大了,家里这两套房子给他们俩,娶媳妇用。”说到这,他笑得很开心。好像已经看到了孙子和外孙站在礼堂上。
陈风没有多说什么,两只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面。路边的龙爪槐垂下的枝叶硬硬的扫了一下他的头,短的可怜的头发几乎没有任何阻挡,树枝在他头上恶狠狠地穿过。
“这俩小子长得真快,”他继续说,“用不了几年就该开始长胡子了。你姐姐还想再生一个……”
对于未来,爸爸的心里非常光明。哥哥的小店足够养活一家人,再加上家里的房子,根本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姐姐一家也是衣食无忧的,小外甥转眼间也成了小伙子。
幸福这种东西在他的眼里就是这一群人。一群人的未来,一群人的欢乐。他的一生,就在于亲眼看着他们长大、结婚、有孩子。然后孩子长大、结婚……
“明年毕业,我不会回来了。”陈风说。
“留在×京?”
“是。”
“你在那什么都没有。”
“我在青岛也什么都没有。”
心结,有时候是解不开的。尤其是不能恨的时候。
两个人并排着坐在路旁的长椅上,陈风用双肘拄着膝盖,两只手习惯性地握在一起。很奇怪,他从来没有出现在爸爸的谈话里面。爸爸描绘的画面太完美,没有他立足的空间。
那一年他高考结束,从海边回来,父母劈头盖脸的就问:你知道你毕业后去哪吗。他回答知道。
他没有选择,也习惯了顺从。有人为你安排后半生,你会拒绝吗?他拒绝过。只是那一次,他搅翻了整个家的平静。一瞬间便成了不可原谅的畜生。
这一次,他没有。因为姐夫能够给他安排一个光明的未来。不管他是不是喜欢。
那就是一场赌注,一赌就是四年。四年后的暮春,赌局败露。曾经许诺的未来成了泡影,而他苦苦的等待也终究变成了笑话。
爸爸尴尬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一年我哥买房子,正赶上我毕业。”他说,“姐夫说,他安排的工作需要几万块钱……”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爸爸显得很局促。
“我给你打电话,你说都给我哥了。剩下的钱要留着装修……”
“我知道你委屈,恨我……”
“这么多年,有谁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陈风扭头看了爸爸一眼,接着说:“这些年你和我说过几句话?”
“我知道你委屈,恨我……”
“我犯不上恨谁。”他又一次打断了父亲,“也没地方卖后悔药。”
呵,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这么不懂事吧。也许是故意不懂事。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直接插到爸爸心里。这愤怒不知从何而来,却来得那么理直气壮。
在乎吗?不是。
他知道父母对哥哥的愧疚,也知道是因为那场病。他们实在是太害怕失去这个儿子,甘愿用自己的所有来弥补过往的灾祸带来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在所有朋友面前成了笑话。一个优等生,接连几份好工作从身边溜走。每一次都是因为这群人的一句“有这个必要吗?”
当赌局败露,没有必要成了必要,只剩下他自己站在赌局的中央,所有人都藏得远远的。
四年了,他成了家里的客人。
能怪谁呢?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任何人都有一万个理由让过往不曾发生。然而没有人会承认,今天的一切皆是源自自己的选择。只是谴责他人永远比反省自己来的容易罢了。
可是,四年了,他一直等有一个人问他一句过得好不好。从狼狈的赶往×京工作,苦力一样的成了操作工。到后来辞职失业,住在满是蟑螂的屋子里复读,终于考到了研究生。有没有人问过他过得好不好?
平时打电话,总是听到家里热热闹闹。可每次他回家,却总是冷冷清清。
心结,有时候是解不开的。尤其是不能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