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前世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学生,李炎不可避免的犯了一个大部分不谙世事的知识分子的错误,那就是太自以为是了。
他自以为能依靠告示吸引出识字的人的好奇心,却忘记了两个重要的问题。
其一,他低估了人的好奇心,哪怕不识字,也会有人去看,甚至出于攀比,也得装作能认得几个字的模样去指点一下,自然这就让李炎的鉴别难度陡然上升。
这其二,便是他忽略了锦衣卫的水平,人家吃这碗饭长大的,这种计俩并不一定能稳吃对方,相反还给了顾复光反击的机会。
顾复光当即就借着李炎提供的机会大肆散播闯王要大规模稽查细作的消息,搞得整个闯营人人自危,相互检举之风层出不穷。
而本就跟李炎有怨的刘宗敏也乘机煽风点火,不仅让后营风声鹤唳,便连着前营都开始暗流涌动了,作为纯粹的武将,讲究光明正大,李炎搞这一出,让很淡闯营将领都很是不满。
王文耀、刘汝魁素来跟刘宗敏关系亲近,又没见识过李炎的本事,此次事情一出,更加厌恶这个刘宗敏口中的“黄口竖子”,几次在李自成面前斥责李炎,大有将他变成奸臣的架势。
顾君恩这边也受了池鱼之灾,毕竟闯营他是谋主,李炎只被视为是他一脉的人物,他自然被顺带着推上了风口浪尖之处。
而顾君恩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物,几番折腾下来,他也不想趟这趟浑水了,便也劝说李炎放弃对细作的稽查工作。
李炎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坐在后营的军帐之中,李炎双目赤红,他已经一天没合眼了,面前摆着的都是他亲自审问的记录,跟自己梳理的线索,可饶是他再看一百遍,他也不能得出结论。
其实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计划出了问题,毕竟闯营短短几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背后一定有人推波助澜,他不是笨人,当然知道只怕那个细作在反扑,恰好闯营中跟自己敌对的势力也掺了一脚,这才导致了如今被动的局面。
两根手指敲打着案几,伴随着摇曳的烛火,李炎的大脑里在反复思考这其中重重可疑的迹象。
而军帐外站着的便是刚刚充任他护卫的王进宝,此刻也焦躁的按着刀柄来回踱步,前营已经来了好几波骄兵悍将,想要闯进去找李炎要个说法。
按他们的话说:“娘求地,老子们在前面流血流汗,你们这帮狗日的在后面坐享其成就罢了,还敢怀疑老子们?想搞什么稽查?那老子们先搞你脑袋!”
还在李自成给的令牌起了作用,这个不起眼的铁坨坨还是能够吓退这些骄兵悍将,王进宝谨记着李炎的命令,一个人都不准放进去。
这些人什么来头,李炎门清,来的都是些小军头,真正有分量的人物是一个没动,很显然背后必然有人在使阴招,除了刘宗敏不会有别人。
老实说,李炎现在都有些后悔当初得罪刘宗敏了,一时书生意气造成了一个敌人,真是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过后,王进宝也是没有了注意,李锦高一功被李自成派去“征收”粮食了,眼下营里没有几个能帮李炎的,他是李炎的亲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索性直接拉开军帐,走了进去,看着还在埋头思索的李炎拱手道:“参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今天已经来了五波人了,个个情绪激动,俺真担心他们会冲进来。”
李炎闻言头都没有抬,依然死死盯着案几上的纸张思索着:“闯王令牌不是给你了吗?有这个令牌在,他们不敢进来。”
“参军,俺是怕总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会冲进来!”王进宝颇为担忧的说道,他年岁不大,靠李炎救他活命,还教他读书识字,说是恩同再造也是没有问题的,对李炎的忠心那他是丝毫不缺的。
“现在高部帅跟李管队他们都不在,这后营也没有一兵一卒来保护您,若是当真有人不顾的冲进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啊!”王进宝劝谏道。
李炎这次终于稍微抬起了些脑袋,盯着王进宝,开口问道:“那你说当如何是好?”
王进宝闻言也不再遮掩了,当即说道:“俺觉得参军,要不这细作就别查了?这么多人,一个细作也做不得什么大事,姑且就放他一马吧?”
李炎闻言手指重重敲了敲案几,语气不满的说道:“若是其他人这么说,我尚且还能理解,王进宝,平日我教你读书识字,不止一日跟你讲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是今日真轻松放过这个细作,那日后就要千百细作可以蒙混进来,闯王的大业就会毁于一旦!”
“那是闯王的大业,不是您的啊参军!何况那马向贞就不能是碰巧吗?参军,若是在这么下去,便算是闯王也会猜疑你的啊!”王进宝依然苦劝道。
李炎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其实就是百折不挠,越是做不得的事情,他便越是要做,也就是俗话说的“作死”,如今闯营局势的不妙他是清楚的,但,越是这样他越是要跟那细作打到底把他揪出来。
于是李炎摇了摇头说道“闯营之中必然有细作,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若是不除,只怕日后会造成巨大的麻烦,而且,此番闯营的纷争,让我坚信马向贞不是碰巧,这背后必然有人在煽风点火。”
王进宝闻言一阵无语,他是没想到李炎这么执着,一幅不把细作揪出来不罢休的样子,他受李炎的厚恩也不可能然不顾,只能叹息着说道:“参军,便算真的在闯营之中,这次动作一出,也会打草惊蛇,此后只怕也不会有动作了,查也查不出来。”
李炎闻言眉头却微微隆了起来,打草惊蛇,说的没错啊,自己的动作确实会打草惊蛇,但,打草惊蛇蛇会跑,可蛇跑了一定会有动静,这不就是抓住蛇的最好机会吗?
想到这里,李炎的思路豁然开朗了起来,自己确实打草惊蛇了,但这蛇未必就舍得跑,只要还在草里,便会有动静,有动静自己就有机会逮住他!
“若是你不动,那我就逼着你动,我就不信你能一直蛰伏着!”李炎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心中一个计划也暗自浮出了水面。
是夜,李炎亲自前往李自成的军帐之中,对这段时间发生的问题进行了交代,以及对自己新的计划和盘托出。
值得庆幸的是,李自成这个人虽然也有很多性格上的毛病,但毕竟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在听闻李炎所说后,李自成居然力排众议决定继续支持李炎,不仅支持李炎,还从麾下调了十个亲兵去帮李炎打下手。
十个亲兵,这就是李自成的态度,自此之后,闯营之中只怕没有人再敢去闯李炎的军帐了,否则若是被亲兵砍了也没地方哭去。
这次李炎的计划很简单,马向贞部的覆灭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不管如何肯定是跟这个细作挂钩,李炎大胆推测,这个细作的情报滞后了,加上对闯军的信息估量不足,这才会出现这么大的部署失误。
能孤身来闯营做细作的,必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人物,马向贞一个游击将军,交代在了这里,总归是要给个交代的,而这个交代怪罪在一个无足轻重的细作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
闯营抓不到你,就让朝廷来帮我抓!
于是,闯军开始大肆宣扬明军的细作被策反的事情,说的煞有介事,很是搞了几处李闯王义释细作,细作坑杀马向贞的戏码。
不仅如此,闯营还点了杨嗣昌的大名,指着他鼻子骂,说他不是君子,搞下三滥的手段,勾结厂卫,自诩清流,实在是臭不可闻,以至于后面连细作都看出了杨嗣昌的“道貌岸然”,所以幡然悔悟,加入闯军,做了双面间谍,为杨嗣昌提供假情报,从而让马向贞倒了血霉。
这件事先不论真假,至少是让南阳官场如获至宝,本来马向贞兵败是肯定要有人倒霉的,毕竟没拦住李闯还让他做大,这口黑锅是不小的,马向贞已经死了,不罪死者,但是活着的人就要倒霉了。
却不想,这么巧爆出来了杨嗣昌间谍反叛的事情,这可就给南阳的大人们一个上好的借口了,你看,那不是我们的问题,这纯纯是杨嗣昌提供的情报有问题嘛!
一时之间,弹劾杨嗣昌的奏疏雪花般的飞往京师,南阳官场是使出吃奶的劲推卸责任。
杨嗣昌这边也恼火,李自成逃出鱼复先不论,他这边被张献忠搞得是难受的很,剿灭不了不说,还搞得手下将帅失和,各地的军队多有火并之事,这种局面之下,他也没有精力去朝廷上为一个细作扯皮。
既然是颗弃子,那丢了便是。
这是大明官场的规矩,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实,死个细作,保各位大人,真是赢麻了!
所以杨嗣昌很快就上表承认自己选人不当,然后把罪责一股脑推倒顾复光身上,把他批的体无完肤,崇祯要仰仗杨嗣昌,自然不会追究他,那一腔的怒火就只能部往顾复光身上扔了,谁叫你没权没势?
可怜这边顾复光还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知道坏事了,当即便想逃出去去面见杨嗣昌解释清楚,可奈何李炎早就防着这一手,早就下令所有进出的人都要盘查。
他知道此刻出去,很快自己就会成为李炎的怀疑对象,事实上,李炎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他了,这个检举风波里最活跃的分子之一,只是李炎还不能确认究竟是谁,因为大搞检举的人不少,少算也有十几个检举了三人以上的人。
顾复光在这里面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若是此刻有异动,只怕分分钟就要被李炎拿办。
他想着先躲躲风头,兴许这段时间过去了,得了空隙,就能想办法传递消息给杨嗣昌说明自己的冤屈。
可惜,始终在官场最底层混迹的他根本就看不透这权力游戏的本质,管他反没反,情报出了问题,吃了败仗总是要有人背锅的,为了各位“贤良”,只能牺牲你这个厂卫的走狗了。
在这个问题上,大明的官僚体系效率是得到质的飞跃的,若是这种速度用在军事上,只怕什么建奴,什么流寇早就是冢中枯骨了。
十五天,从南阳官场上书弹劾到杨嗣昌推卸责任,再到崇祯皇帝御览批复,短短半个月时间,这个问题就解决了,所有问题都是因为顾复光,这是个坏蛋!
皇帝亲自批复,要求找出顾复光的所有亲属灭族,对于顾家所有的产业(其实已经没有产业了)部没收,顾复光父亲顾魁的坟墓也被推平,尸体被挖出来斩首,而马向贞的家人更是悬赏白银五千两要买顾复光的人头
最可笑的是,还不等李炎深入调查,顾复光这个名字都已经在南阳传开了,搞得李炎都颇为同情这个“弃子”了
直到李自成的亲兵部队冲入顾复光的住所时,顾复光还是迷茫的,他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李炎是怎么抓到他的,就是这样稀里糊涂的被闯军收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