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牧星这次却没有急着完全否认这些他从前觉得没有任何意义的活动。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暂时还是喜欢种地,就先种着,可能等哪一天不想种地了,我们再去干别的事。”
……
第二天。
雪下了一夜,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停了。
只在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粉色的雪,将这颗星球也笼罩在了一层童话般的光晕中。
白牧星开着农业机舰铲雪,农田中的作物不碍事,那些不能受冻的种类,早在寒流预报的时候他就做好了防护措施。
铲雪主要是将人行走的小路清理出来。
清理完小路之后,白牧星又去检查了一番咕咕兽的小房子。
确认了他刷的蜡油防水性能很好,即使外面落了雪,里面仍旧干燥温暖。
每个小房子都已经有了住户,像装了一筐毛球。
天冷了,咕咕兽的活动频率也跟着降低,此时都挤挤挨挨的窝在家中睡觉。
白牧星仔细观察,最终在每个小房子中都发现了变异银星草。
看来昨天还是团伙作案,大家都参与了。
或许这颗星球上就没有一只咕咕兽是无辜的。
白牧星将从仓库中找出的耐放的浆果放在小房子附近的位置。
一下雪就不好找食物了。
他忙完这些,回去正好赶上殷夜游做好午饭。
吃了午饭,两人又一起到农田中去巡查,看有没有遗漏的部分。
路过一片田埂时。
白牧星眼角看到什么,忽然停住,折回去。
拂开一片粉色的雪,露出下面细弱的植株。
殷夜游凑过去看,发现是一颗很不起眼的小草,叶片间隙中开着朵小小的黄色的花。
很小、很不起眼的一株,但在这么寒冷的雪地中,依旧开出了花朵。
殷夜游好奇地问“牧星,这是什么?”
白牧星就告诉了他这种小花的名字,并说“这种花并不常见,我以前也就见过一回,是三年前的一次,我去执行一个暗杀任务。”
他给殷夜游讲了关于那次任务的见闻。
当时那颗星球上留守的都是老弱的人,残暴的敌军到来之后将这些人毫不流行的杀害了,哪怕他们只是一个个普通人,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并不会给军队造成任何威胁。
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如同这孱弱的黄色小花一样,轻易被摧折在了战火中。
不仅仅是那个星球上无辜的人,还有他的许多战友。
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更多还是完全不认识的,数不清的生命消失在了战场上。
当死去的人数累积到一定数量后,人们往往就不会再愿意谈论那串数字背后代表的含义。
再往前,白牧星回想起那一日正在上课,学的是最热门的医科,他本该毕业后按部就班的当一名医生,这是份高薪且安全的工作。
课上了一半被老师叫出去,接到相关部门打来的通讯。
对他说“我们很遗憾地告知,你的父母于一场恶劣的星盗袭击中不幸离世。”
白牧星挂断了电话后,还礼貌的对借给他通讯的老师道谢。
……
他讲述的时候神色很平静,用词既没有故意夸大,也没有讲述自己的感受。
仿佛只是不带感情的诉说着既定的过往。
一段段已经定格的回忆。
但殷夜游却露出很悲伤的表情,小狗快乐的眼睛耷拉下去,银眸中涌现出水光,微微垂下头抱住白牧星。
白牧星被他拥入温暖的怀中,感受到他紧绷颤抖的身体。
他的难过是如此明显满溢,仿佛并不仅仅是为伴侣布满伤痛的过往心疼。
还连带着,将他看似冷淡的伴侣无法表露出来的那份埋藏了太久的伤痛,也一齐展露了出来。
白牧星刚想说“我不是在诉苦,我没有那么脆弱娇气。只是想到了这些,和你说一下。”
却又记起一场回忆。
是关于下厨的那场争论后,父亲教育他,遇到喜欢的人之后就会自然关心那个人,愿意为了他将时间浪费在厨房中。
那天,他的父亲想了想,却又道“算了,我们牧星那么娇气,还是不要那么辛苦地爱人了。以后还是遇到一个爱你多过你爱他的人吧,要将你照顾的无微不至,不然我恐怕放不下心。我们娇气的小宝贝,我真舍不得。”
白牧星这次有立场接话了,他义正言辞地说“我不娇气。”
他一岁多的时候就能稳稳地自己吃饭一点不撒漏出来,之后也很快学会了穿衣服、洗澡,再大一点就开始参与家务,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上学也比别人家小孩早,在学校从不顽劣闯祸,生病受伤也不哭闹。
有一回,上体育课的时候,他被同班的孩子玩闹推搡,膝盖磕到一条尖锐的石块,割得很深,当场就流了很多血,将那一片草地都染红了。
当时带他们的老师是新就任的,哪遇见过这种事?一看见小孩子受伤吓得六神无主。
白牧星还没怎么样,她的眼泪已经开始掉了下来。
还是白牧星指挥她,先拿来应急医疗箱处理表皮伤口减少流血,然后叫救护车。
他说一句,老师就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做下去。
就是这样。
所有别的小孩子家长看见他,都会感叹要是他们的小孩也能这样懂事就好了。
与同年龄某些得不到玩具就要开始撒泼的小朋友们相比。
安静懂事自立的白牧星,怎么看都和“娇气”这个词沾不上边。
父亲却笑了笑,用一种似乎是怜惜的神色看着他,走得近了些,轻轻将他抱到怀里说“不,牧星,你就是一个娇气的小孩。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只是有些人表现在了外面,向所有人宣告,有些人则将其藏在了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白牧星心想他把娇气藏起来了吗?
没有吧。
他并没有在心里渴望像别的小孩那样哭闹呀。
正想反驳。
父亲又道“实际上,这种‘娇气’并不是贬义词,而是人类对渴望被爱的本能,是每一个人生而带来的东西。”
哦,爱。
又回到白牧星听不懂的部分了。
白牧星没张开的嘴又悄悄闭上。
父亲看着他的眼睛,说“牧星,你正是这样娇气的一个小孩子。你并非不渴望爱,只是不将这种渴望展示给任何人看,甚至将你自己都屏蔽了。就比如说,假如我没有每天督促你好好吃饭,你肯定就自己买料理包或者营养剂凑活了事。以及你在学校受伤那次,你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痛,也没有想过回到大人的怀抱躲起来,你一个人指挥老师带你去医院,甚至是后来老师想起来才联系的我们。”
“在医院的时候,医生夸你很坚强,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是牧星,我宁愿你没有那么坚强,任何人受了伤都会感到痛苦的,痛苦只有宣泄出来才会彻底结束,正如伤痕只有暴露出来好好上药才能愈合。一昧的坚强是盾牌,也是一种牢笼,无形地将你的心锁住了,伤痛越积越多,总有无法承受的一日。”
父亲最后说“我希望你能学会脆弱一点,多爱自己一点,父母与孩子终究有分离的一天,我们将你带来这世上,但无法陪伴你走到最后。到时我该多么担忧你能否照顾好自己?只好祈祷你遇到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比爸爸妈妈还要爱你。”
白牧星忘记自己当时的感想了。
但那时看着父亲的神情,他只是似懂非懂地、轻轻点头。
此时再想起这件事。
白牧星心底有一块地方迟缓地泛起酸痛。
起初是一点细密的微疼,而后如潮水般一层一层涌上来,一层越过一层,仿佛将要把他吞没。
好像迟到了好多年,一滴透明的水滴从他眼眶中落下。
擦着脸颊沁到衣襟上消失不见。
被记忆的主人刻意封锁忽视掉的过往的所有伤痛,此时如山崩海啸般袭来。
如同决堤洪水,他快要被潮水淹没。
但是下一秒。
他鼻间嗅到拥抱着自己的人身上那股冷寂的气息,明明是一股幽远失落的气息,明明也是同样寂寞的味道,却一下子将他拉回了现实。
就如同一艘陈旧的小舟,在漫长的风暴中遇见了另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
但奇异的是,他们将自己拆解之后互相拼凑起来,却组成了一艘完全坚固的舰艇。
由此不再畏惧任何风浪。
他顿了顿,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了自己的伴侣。
原本僵硬绷紧的脊背放松下来,几乎是任凭自己不思考任何事物地落入这个拥抱中。
这是白牧星此前从未有过的松懈,他一向不习惯于依赖任何人或物。
高傲的、坚强的小猫终于低下他的头颅,柔软地融化在狗狗温暖可靠的胸膛中。
过了好一会儿,殷夜游才恋恋不舍的结束了这个拥抱。
但仍旧粘人的不行,他找了个干净的树墩做下来,又伸手将白牧星抱在怀中。
白牧星坐在他怀中,神色依旧是如此安静平淡,他的眼睛澄澈清透,凛冽平静,看不出一丝异常。
但殷夜游莫名觉得他的拟态心脏抽痛了一下,几乎是爱怜的俯下身吻了吻白牧星的眼角。
白牧星被他亲得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说“我想了一下,不必等到不再种地的时候,我们在淡季时安排好时间,也可以进行为其半个月内的星际旅游。”
“先去我跟你说的那个长着小黄花的星球,那个地方原本环境非常好,是一颗旅游星,政府已经着手开始修复,要不了两年,就又是个风景很漂亮的地方了。”
殷夜游“好。”
白牧星曾经觉得人的一生很漫长无聊,很多时间不过是重复的时日,并不能创造任何意义。
但此时他倏然感到一种急迫感,待做条例中多了那么多事,这么一想,人的一生又变得不够用起来。
他和殷夜游一起,还有许多的风景可以观赏,许多的事可以一起做。
或许流于平淡,没有那么多波澜壮阔的起伏与值得铭刻传颂的桥段。
但依旧会是很好、很圆满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