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元二十五年冬。
养心殿。
弘昑听值守太监报永平长公主到,搁下手里笔起身出门,姐弟俩在门外阶上便碰了面。
“姐姐,外头冷的滴水成冰,屋里头又太暖。你一进一出的倒是怕伤风,不如直接别换外头大衣裳,咱们一并去看皇额娘。”
敏敏听他这么说不由道“还是眼睛只看着旁人——寒冬腊月的,你自己怎么大毛衣裳也不披一件?”
身后跟着的两个内监忙将捧着的大氅给皇上披上。
弘昑随手拂过领口处的风毛,摇头道“心里有些焦,只觉得热,不穿也罢了。”
他这话一说,敏敏本已转身要与他一并去慈宁宫,闻言不由顿步,又急着问又有些不敢问似的“心里焦?是皇额娘身体又不好吗?”
时隔许多年敏敏也记得,皇祖母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病了,之后再也没有好起来,年后就仙去了。
如今……如今皇额娘也过了七十岁,正是当年皇祖母的年纪。
弘昑忙道“姐姐放心,太医一日两诊平安脉,皇额娘并没有什么病症。只是……”他心里难过,只是上了年纪的必然老去。然而他看着姐姐,到底口中换了词儿“只是冬日没有精神。”
敏敏抿唇太医一日两诊脉,本就不是一个好消息。
姐弟俩一路往慈宁宫去。
弘昑回头看了一眼跟着长公主入宫的女官,见她们手里捧了两个扁扁的匣子,又见姐姐忧心不言,就着意捡了旁的话说来开解“姐姐今儿给额娘带的是新的书本子?又是公主府上的女清客们所为?”
固伦永平长公主府,在京中是个颇为特殊的地方。
公主府里有许多女清客。
京中传说永平公主自小便‘贯通中西,六艺皆熟’,因是先帝爱女,当今胞姐,行事也不同于常人,并不于深宅中相夫教子,倒是爱在府中招揽女清客。不论是诗文、骑射、厨艺、女红等凡有长处的女子或者妇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入公主府领一份清客俸禄。
原本是颇惹人非议的行为,但因是永平长公主府,朝臣们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敏敏还跟额娘就此事说笑过“我不过好奇爱玩,论起来,我只能算是六艺、中西皆有涉猎。”
此时听皇帝弟弟这么问,敏敏就道“正是我新发现的一个姑娘家——这回与以往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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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来,姜恒总觉得很累,与周围的世界也像是隔了越来越厚的一层膜,有一种钝感。
这让她渐渐察觉,并坦然接受,生命或许即将走到尽头。
她唯一的应对就是顺其自然。
这日儿女一起来看她,姜恒就见敏敏小心捧出两本书来道“皇额娘,您瞧瞧这个,有意思的很。”
姜恒笑着接过来,目光虽落在书上,但一开始并没有留神书上的内容,只是在心里想着怎么开解儿女他们总是给自己找各种新鲜的事物,甚至是人,想让她精神起来。比如弘昑,曾经让戏班子来给她表演外头最新的热闹戏文,给她闹得够呛。敏敏则是按照她从前的习惯,给她带各色京中时兴的新物件。
说到底,是不肯接受天命寿数的到来,非要骗自己额娘没精神,只是因为觉得没意思。
这心理总要给他们扭过来才是。
姜恒慢慢想了片刻,才回神认真看书。
然而这一看却愣住了。
书名为《月食解》,上面除了文字,居然还画了图,将太阳、月亮和地球的运转画了出来,用科学的方式解释了月食。
“这是……”姜恒抬起头来。
敏敏道“这是女儿近来见到的一个官员之女,其父是宣州知府,入京述职来了。小姑娘才十八岁,就大着胆子找上公主府,将自己写的书给我看——许多人驳斥她为异端歪理,连家中父兄都劝她不要发惊人悖逆之语。小姑娘倒是有股气势勇魄,竟直接找到我府上。不但带了自个儿的书,还带了一套演示月食的水晶器具,亲自给我拟了一遍月食的变化。”
姜恒手指捏着书,轻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敏敏回答“王贞仪。”
几十年前的记忆像是河水倒灌一般涌入姜恒的脑海。
就在她穿过来的当日,还正在加班做一个项目。因是面相女性教育方面的项目,就收集了许多历代才女以作范例。
当时她在整理的资料,就是清代唯一的女科学家,王贞仪。
王贞仪是远远被低估了的科学家,在已经开始闭关锁国的乾隆一朝,王贞仪却凭借自己对科学的兴趣和天赋写出了《月食解》《地圆说》《勾股三角解》等科学著作,是个数学家、医学家与天文学家并于一体的女性天才。[1]
而且写这些书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多岁。
之后她再无著作面世,不是因为放弃了科学,而是英年早逝,不过二十九岁就病逝于京中。
姜恒当时边整理资料边惋惜,要是王贞仪换一个朝代,要是她活的再久一点,她会达成什么样惊人的成就呢?
她还远远没有到她绽放智慧的年纪,便已经半路短折。
也或许是那个时代,并不适合她的绽放,就光《月食解》这种将月食阐述为正常天文现象的说辞,就足够靠天象吃饭的钦天监疯狂排挤她了。
偏生她又是个女人。
就更容易被攻讦和打压。
姜恒合上书对敏敏道“额娘想见一见这个王贞仪。”
敏敏笑应了,又看一眼弘昑。
弘昑也笑道“皇额娘有兴致,朕这就命人将这位王姑娘请进宫来。”
敏敏笑道“罢了,你下圣旨请一位十几岁的姑娘入宫?还是明儿我带她进来吧,只是要皇上一张批条——她那套演示月食的器具有些大,进宫门难免要被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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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贞仪很是紧张,但走的还是很稳。
她从来不是娇弱的官宦贵女,她打小就文武双全,不止喜欢研究各种数算天文,也喜欢骑马射猎,此时哪怕心情忐忑,也不妨碍她走的稳健。
皇太后要见她。
京中不比宣州。
她父亲是宣州知府,所以当地的闺秀们,哪怕不理解她在干什么,也会表面上附和一二,宣州的官员吏目背后会指指点点知府大人对女儿太纵容了,听说一个姑娘家不说做女红,反而整日在屋里做工磨器具还写书,实在不成个体统,但表面上是没人说她的。
可到了京城不一样。
她原是求着父亲带她来京城的——她早听说了京城的外事衙门和造办衙门,她太想见一见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