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下。
猪圈旁。
文仪抱着头,蹲在地上。
他只是一个史官。
人生理想,也不过是成为一个合格的记载青史之人。
而现如今,林珏跟他说得这一切,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他在大雨中,一边呜咽,一边低声喃喃。
“大夏儒生,除了兼济天下,无不以史官为至上,因为史官,可“以史制君”!觉得,只要史官对历史负责,“不虚美,不隐恶”,忠于历史还原历史。秉笔直书的史官,就可以制衡皇权,九五之尊的皇帝也害怕史官的一支笔。”
“哪怕……作为史官,为了记载真实,也会得罪帝皇,付出代价!”
“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丘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班固瘐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习凿齿无一足;崔浩、范晔赤诛;魏收夭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兢,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
“但,夫为史者,不有,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
“青史留名是帝王的追求,史官们则坚持“君举必书”——“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言之若是,吁可畏乎!”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
“我一直,以这些古圣人之言,作为自己终身的座右铭。”
“可是现在,你告诉我这些……我到底要如何提笔?”
“是装作一切都不知晓,只在青史上写,高宗忽然暴毙,临死之前,传下《讨贼诏》,杀秦桧与其同党,掀满城风雨。”
“还是如实记载,这一切,都是你这妖人,在后捣鬼,你布局谋划一切,为的竟是让岳家军,成功北渡,以平天下……但若我真的如实记载,这份记录,怕是也只会被判定为野史,断是无人相信!最后流为神鬼志异!”
“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啊……”
林珏半垂着眼帘,看着眼前的文仪。
他能理解眼前这个史官,忽然的崩溃。
在大夏的古代,史官是尊崇的职位,一般人当不上的。而当上了之后,也会受到整个文官和士大夫群体的严密监督,视之为维护“道统”的重要防线。
出于“名节”等方面的考虑,史官也许会偶尔使用曲笔,使用春秋笔法,但基本上不敢随口乱说,尤其不敢明目张胆的趋炎附势。
同时,为了“名节”,史官还可能选择大张旗鼓地抗争,倒不一定是为了争取什么正义,但这种抗争妥妥的能为自己挣得一份很好的“名声”,赢得整个文官和士大夫群体的赞同、尊重,乃至在往后许多年为自己后代和家族保留一份难得的“荣誉”,这是大夏,古代读书人所梦寐以求的重要东西。
“史官气节……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太史简”说的是“齐崔杼弑庄公”以后,“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三兄弟前仆后继,为的就是写下“崔杼弑其君”。”
““董狐笔”晋国大史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赵盾觉得很冤枉,董狐说:“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称赞:“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
“你只管照实记录就好。”
“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把这一段真史也写下来!”
“我有一些事情,需要以此,来应证!除此之外……也免得后世之人,因为赵构和秦桧死得早,就洗白他们是明君忠臣!”
文仪仰起头,看着林珏,眼白,在这一刻布满血丝。
“你还要做什么?”
“临安已经满城风雨了,经不得再被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