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圣无可无不可,于是便由楚明彦做主,替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取名“沉舟”。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是刘梦德的诗,楚识夏囫囵背过。
她小声喊道:“沉舟。”然后握住了他冰冷的指尖,沉舟只是略受惊吓地反握了一瞬,又很快地收回。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却紧张地绷紧了身体。
剑圣安慰楚识夏:“他只是害怕。”
楚识夏不明白有什么好怕的,被人牵一下手都如临大敌。
剑圣拉开楚识夏的手,转而嘲笑楚明彦文绉绉的,“镇北王倒是满腹才学,若不生在云中楚氏,倒也可以考个状元。”
楚明彦浑不在意,“家里养了小孩,难免心软些。对这个孩子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把过往像江中沉舟那般抛下,无牵无挂地走完一一生。”
剑圣沉默片刻,抚掌道,“好名字。”
楚识夏听不懂大人们的哑谜,她悄悄地又握住了沉舟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团绒绒的雪。
楚识夏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早在她懂事之前,府中蠢蠢欲动的庶兄弟姐妹也被两个兄长料理得干干净净。她忽然得了这么个大玩具,每日兴致勃勃地摆弄沉舟的睫毛、手指。
她惊异地发现,这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男孩指腹和虎口上居然有茧。
那是握剑的人才会有的茧。
而无论楚识夏是拨弄沉舟浓密的睫毛,还是捏住他圆润的鼻头,亦或是拍打他的手掌,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那双美得叫人心里一颤的眼睛,只是冷冷地倒映着楚识夏笑起来时露出的小虎牙。
从始至终,沉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苦得发黑的药汁一碗碗给沉舟灌下去,赶在年前,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模糊的视力,能够看见光亮中模糊的人形。
沉舟在云中过的第一个除夕,楚明彦一视同仁地给楚明修、楚识夏和沉舟都发了压祟钱。守岁时,楚识夏悄悄地挪动屁股坐到沉舟身边,把自己的压祟钱也塞到了他手里。
那时候的楚识夏对毒、神佛和死亡都没有清晰的认知,她只是听楚明彦说压祟钱枕在枕下,可保安睡的孩子不受邪祟侵扰。楚明彦说什么她信什么,自然将这哄孩子的话语奉为圭臬。
世界都是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沉舟这么可爱可口的小孩如果不看好,一定会被抓走。
楚识夏自负胆色过人、武艺超群,所以把自己那一份压岁钱慷慨地赠予了柔弱的沉舟。
沉舟握着两份压祟钱,无知无觉地眨了下眼睛。
剑圣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医治沉舟,他困难地恢复了五感,却还是无法回应楚识夏的动作和话语。
楚识夏笑,沉舟只是静默地注视;楚识夏哭,沉舟也只是远远地看着。楚识夏抱到他院子里养的小猫蹭他的手指,他不会怜爱地给予小猫抚摸;小猫跌到水塘里溺死了,沉舟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潜进王府的刺客被当场格杀,血溅三尺。
楚明彦抱着两个孩子,拍着他们的后背安慰。楚识夏却在兄长的怀抱里微微发抖,却看见了沉舟漠然的神情,像是无动于衷,又像是司空见惯。
他的胸腔里像是空的,谁都填不满,谁都留不下。
楚识夏恍恍惚惚地明白了,沉舟和她不一样的,不止身体。
沉舟残缺的,也不止五感。
无论是多出来一份的压祟钱,还是舔舐过他手心的小猫,沉舟都不理解这背后的关怀和温情。
他是捂不暖的冰。
沉舟再也不会惧怕楚识夏牵过来的手,却只是因为知道这个人不会杀他。
楚识夏失望至极。
直到有一次,楚明修负伤从战场上回来,楚识夏被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吓得直掉眼泪。可屋子里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忙了,侍女只能把她领出来,免得有人推搡到她。
“二哥怎么了,他是不是要死了?”楚识夏抹着眼泪,小声地哭泣。
原本站在一边的沉舟忽然抬手,摸了摸楚识夏的头。
这个小小的举动点燃了剑圣的希望,可不久之后,他发现沉舟只会对楚识夏做这个动作。
沉舟仍然不理解眼泪代表的痛苦,他只是模仿大人抚慰孩子、大猫照拂小猫的动作,寄希望于此,掩盖自己的异常。
沉舟注视着会因生离死别痛哭、会因两心相许而笑的人群,深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同。于是他观察人们的笑,揣摩他们为什么笑,观察人们的哭,模仿他们垂泪的神情。
沉舟很聪明,也学得很快。
离他最近的楚识夏,就是他唾手可得的学习对象,也是他施予学习成果的对象。
剑圣痛苦地对楚识夏说:“他这一生,都无法懂得手足之情、男女之爱。即便偶有人情流露,也只是昙花一现的欺骗。”
“长乐,师父治不好他。”
纵然世有神医,妙手回春,也治不好他心里的毒。
沉舟属于“人”的那一部分,早已被人用刀剑、毒药和死亡打得支离破碎,无法愈合。
活下来的只有一副美艳但空虚的皮囊,每当云中有风掠过,便可听见他皮下空洞的回响。
——
长风盘旋,马蹄声阵阵。
楚识夏被湖边跑马的声音惊醒,身上还盖着江乔脱下来的外袍。江乔蜷缩着睡在船的另一头,脸上的妆被蹭去了大半,显露出少女的青涩稚气来。
湖上起了淡淡的雾气,隐约可见岸边有个纵马跑过的影子。马蹄声和人声同样缥缈遥远,岸上传来骑马人的呼喊,“云中楚氏大小姐可在?陛下宣召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