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朝中被架空,有名无实,在民间则被斥为昏君,对卫三而言,陛下却有知音之情,是陛下破格拔擢了他。

朝中无人可用之际,他一路爬升,最终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虽然他也曾自嘲:「这个官再大,都跟这个朝代一样,兴许是保不住了。」但他自知天才不足,资质平庸,若是有幸青史留名,他做梦都会偷笑。

自当年别离,到终於再次见到王二,已是十六年後的事。

当年的王二才十六岁,不及弱冠,是个稚nEnG、青涩,说话不懂得分寸的懵懂少年。见到而立之年的王二出落得颇为英俊,身材高壮,威风凛凛,有大丈夫之sE,卫三想到他在这动乱的国朝中还安然无恙,就万分欣喜,直想流泪,然而两人重逢的地点却在天牢。

烽火连天,国中杀伐不断。

横空出世的,是帝座旁矗立的青龙、白虎二位大将军,在军师朱雀的运筹帷幄下,失落的国土有幸收复泰半,尽管边界已缩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国土尽数落入蛮族及各地反贼之手,动荡不安的神州仍算是重新回到朝廷的掌控中。

期间,王二被青龙将军生擒,押进天牢中,恐永无出狱之日,因他正是在各地高举旗帜、大肆Za0F的贼首之一。

王二在牢里非常狼狈,两条腿已被打折了一条,见到卫三朝服冠冕,拖着蟒带,犹一官人模样,没啐他一口唾沫就不错了,以往的和颜悦sE再也没能得见。

见了卫三对着他那分明是心疼的脸容,他不但没有感觉丝毫温情,张口便骂道:「你这利慾薰心的无耻之徒,只知利禄,眼中没有道义。你故乡的父母,是我们王府接济的,你那昏庸无能的狗皇帝还在宠幸祸国殃民的贵妃时,三年旱灾早已活活饿Si了多少人!」

牢中狱卒立刻拿起枪,T0Ng进铁笼内,「说话小心点!」卫三却阻止那狱卒,「他是Si囚,你放过他吧。」狱卒立刻收起枪来,恭谨地作揖道:「相国大人,小的遵旨。」随後退到一旁,仍注视着卫三,生怕出了什麽差池。

卫三无奈地看着他,摇头,叹息:「王二,你已经三十岁了,该懂得怎麽看人眼sE。这里是天牢,到处都是人,你怎麽可以当众侮辱陛下?你要保重自己。」

王二仍骂道:「你不如让我直接Si了算了!我的父母、你的父母、王家老小、卫家上下,都是那狗东西饿Si的,你却甘於作他的走狗,替他说话,还要拿我问罪,我说你是无情无义的小人,难道有错麽?」王二一番叫嚣完,颓坐在牢内,放声大笑,笑得好不凄切。卫三在牢笼外注视着,不忍离去。

王二没看他,只看着YSh的墙壁,喃喃自语道:「卫三,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别让我在这儿受太久的折磨,早点上书皇帝,把我这逆贼处Si!」

卫三不置一词。他厚重的朝服裙摆已沾满牢中的泥泞,虽然王二一眼都不看他,他却看着王二看得出神。

他离开天牢後,吩咐禁子要打扫环境,照时供应饮食,不可从中苛刻,要好生照料王二,不可刑求,违者严惩。

耗时五年,各地民乱终於平息,北方蛮族不再滋扰国内,边境重新互市,两国人民来往频繁,友好相处。青龙、白虎二将拔为骠骑、辅国大将军,各领封地,封为郡公。

军师朱雀由於煽动龙、虎二将发动Zb1an,反遭下狱,弃市斩首,头颅被挂在城阙上示众。

没有改朝换代,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先帝引咎退位,太子登基继任,为笼络人心,遂大赦天下,以往抓捕的要犯,也一律释放。

自那次以後,卫三再也没来探望他。

王二不怕Si,却怕他对卫三的吆喝与咆啸,他对卫三露出的丑恶脸孔,成为卫三对他最後的回忆。

「把十六年来的相处看作飘渺云烟的,原来不是他,而是我吗?」

王二出狱後又想起卫三,却不知该怎麽与他碰面,告诉他自己已经出狱。

「如果我修书一封,用钱财疏通,请人送进g0ng内,他能收到麽?还是我请人调查他住在京中何处,再亲自拜访一趟?不论如何,我要向他道歉,毕竟我在牢中时,他仍不计前嫌地派人照顾我,我不该这麽自私、不该对他无情……」

他在牢里也想卫三,想对他说声抱歉,只是苦於无法表白,无法见面。

多少个昼夜交替,他流泪,自责那天迁怒了他,卫三这些时日以来不过是自保罢了,皇室的与他无关,他没有错。他正视了自己这一生活得并不特别,也没有成就,於是忌妒卫三拥有无上的辉煌,才拿他出气。

「我那时好不容易见到他了,本应是此生无法再见之人,我应当感激、惋惜才是,为何那麽恨他?为何把所有的错都怪在他头上?为何把我对朝廷的恨全加诸给他,让他作先皇的替罪羊?卫三不过是与我选择不同的路、不同的人生尔尔。」

在牢中蹲了五年,王二重获自由後,想起家人全Si了,故乡毁了,林家兄妹早已不知去向,b起当年nGdaNG江湖,如今孓然一身,真的无家可归,反而踌躇,感伤,焦虑,难受。

已经不知道当今发生何事,跟不上时代,以前也从没作过正经的工作,毫无一技之长,又不想再过以前那种FaNGdANg的生活,当下真不晓得该何去何从,该做些什麽,如何安身立命,甚至情愿不要出狱。

就在他极为苦恼之际,一位一直都对他颇为照顾的禁卒,自他身後追了过来,口中连声喊道:「王少侠,王少侠,等等!」他面sE仓皇,好像有紧急之事。王二停下脚步来,回头看他。薰风习习,把他用红头绳儿紮好的马尾吹散开来,他拨了拨已经留得很长的头发,没再紮好。

那禁卒急匆匆拿了一封信过来,「这是卫大人要我亲手交给你的信,你一定要打开来看看,我想,他知道你终於出狱的话,会很高兴。」

今日潋灩晴好,十里静安。

王二牵着禁卒交给他的枣红马,在官道上用跛腿漫步,一边颠簸地走,一边看信。

那禁卒除了给他信以外,还给他一些行李、几套衣服和盘缠。

他说:「卫大人很久以前就说你一定会出狱,他怕你在京城不好生活,特意给你留了些钱,还另外给我钱,让我别动你的钱。那钱我没收,你的钱我自然也不会动。卫大人的好意你要记着,一辈子别忘了,你瞧瞧世上除了父母兄弟以外,谁会对你这麽好?卫大人对你,那可是真的上心。」

待禁子回去以後,王二终於展信,那信一开头,便写道:

「王二: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Si了,可是我已作好觉悟。人Si有重於泰山,轻於鸿毛者,这是在下自愿的选择。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固将愁苦而终穷。我本是个当官的势利之徒,却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是否可笑?可说起来,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我竟从没和家人透漏过只字片语。唯独你,你说了我想说,却不敢说的……」

禁卒曾告诉王二:「这Za0F叛乱本是Si罪,理应和军师朱雀一样速斩,斩首後,头颅挂在城阙上示众。」

早在五年前,他就被判了Si罪,卫三却不畏顶撞龙颜,为换他一命,公然上书,当时,陛下要求一命换一命。

大殿上,手无缚J之力的卫三竟冲上玉阶,自皇帝的腰际拔出长铗,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张口吞下白虹,贯穿肠肚,霎时满目洒血。

众人回过神来,一位不世璧人,早已喉穿肚烂、肝胆涂地。

此後,帝大病一场,引咎退位,否则不可能传位太子。太子见他使先皇退位有功,已在灞陵埋葬他,卫三自此晋身历代忠良之列,金殿身Si一事载入史册。

「新帝登基竟然大赦,枉费卫相一片碧血丹心……我本作如此想,然而若非先皇大病一场,真不知新君猴年马月能登基,少侠能否出来,也依旧成谜,怕是早就斩首了也未可知。」

王二回想禁子的一席话,沉Y许久,不觉间已把信全看完了,又舍不得收起来。

几滴水渍陡然滴落在信纸上,晕开卫三的字迹。王二抬头,见没有下雨,天sE蔚蓝,风和日丽。抚0脸颊,才发现已爬满两行清泪,手里ShSh热热,全是泪水。

赤栏桥边,两侧栽植的杨柳树正值青翠可人之时,片片长叶随风拂动,新绿陈绿,深浅参差,好不漂亮。

风中挟带一悠扬琴声,指尖复捻中,啼血惊心,慢弦悠悠间,宛若沧海桑田。

王二闻声,将马系在柳树下,那马长嘶两声,像是肚子饿了,黑溜溜的眼睛直盯着王二看,伸着舌头。王二00马头,腰间系着剑与玉笛,便朝琴声方向走去。

却见朦胧中,有一白衣人坐在柳树下弹琴,春葱般的十指起落,弹拨得极为动听。琴上的流苏、玉佩,琴身的焦痕,他都识得,只是琴声听来有些陌生。

王二站在不远处,静静聆听,如痴如醉,听着听着,好似想起了什麽,便去0腰系的那只多年未曾用过的玉笛,「呜呜」地吹出声来,唱词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有点模样,能与琴合奏。

白衣人听了,更为尽兴,弹了三叠方毕,都不觉疲累。

王二走近。白衣人抬脸望他,薄唇带笑,眼中脉脉含情。王二见了,又惊,又喜,笑得说不出话来,泪水更发泉涌。

他支吾半晌,始终说不出话来,白衣人也没催他。

王二左思右想,最後出口,只问:「你去哪了?我找你找了好久。」

白衣人说:「我到远方当官了,官职虽小,却无忧无虑,没有战乱与纷争,还能与父母兄弟团聚,很欢喜。」

王二颔首,用两手揩乾满面的泪水。

就与小时候还在故乡时无异,仍是个草薰风暖的日子。

王二又拾起笛子吹奏,白衣人才闻开头,便心领神会,振袖弹了〈踏莎行〉,朗声唱道: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徵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