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甚至不知道外头已经改朝换代,以为当今的圣上只有一名贵妃。
李素只好向他们解释:「贵妃的官阶在皇后之下,你们只听说宋贵妃很有名,但是帝不只有宋贵妃,他还有一名皇后,以及很多妃子。」
民众们闻言,一同发出「喔──」的声音。
有的村民恍然大悟,有的却用小指掏掏耳朵,就好像这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这让李素不禁想道:「确实,事实究竟是如何,这根本就不重要。」
「就连我,都已经不再关心这些了。既然已经选择永远待在这里,与世隔绝,知道这些,又有何用呢?」
「总有一天,外头的皇帝驾崩了,还是有了内乱,或者外族掀起战事,因而改朝换代了……不论外头天翻地覆,我都会变得像这里的人一样,什麽都不知道。」
「──我想,这便是村里的壮丁,还有王建之所以离开的原因吧?他们想活在这世上,活在人群里,而不是一生都留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村里每旬的第一夜,在听完李素给他们讲古之後,村民们会在庙口赏月,烤东西吃,喝酒吃r0U。
有的人喝完酒,也不顾在场还有nV眷,竟跳起脱衣舞来。
有的人划酒拳,念出来的酒诀,无人能懂;有的人发酒疯,当场高歌一曲,唱得是极为难听。
此时此刻,这个只余老人、小孩和nV眷的寂寥村子,便被烘托得热闹极了。
每逢众人热闹之时,李素总是独坐长凳上,仰头望月,回思过往的点点滴滴,想着:「若是王建还在的话,此时,他一定坐在我的身旁吧?」
不料这时,邱大婶竟主动在他的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镇重地唤了他一声:「李君。」
「邱婶,有事麽?」李素对着她,迟疑地问道。
邱大婶说道:「你这个小夥子,非常不赖。还记得十年前,你第一次到村子里的时候,我对你的印象就很好。」
李素随意地点点头,没把对方的话往心里去,却只想着:「光Y似箭,岁月如梭,我竟已在村子里,作了四年的代理村长──只是王建为何还没回来呢?」
邱大婶并不晓得李素心不在焉,只继续说道:「这些年来,你跟我们家的关系也很好。」
「不瞒你说,吾家小nV,今年刚满破瓜之年。」
「在这村子里,我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小茜也跟我一样,对你很是仰慕;每当你要说故事的时候,她总是前一天就睡不着觉,太yAn才一下山,她就抬着凳子,抢到庙口去坐前排,大家见她这模样,便纷纷让座给她。」
「嗯……」李素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却不敢打断对方的话。
邱大婶低垂着眼皮,用惋惜的语气说道:「本来,王建是村子里最年轻的男子,人也生得将才,老身是想把小茜嫁给他的……」
不知是出於怎样的心态,明知是替王建接了盘,虽是还没用过的盘,总之,李素还是在邱大婶的提亲下,跟邱小茜结婚了。
村里难得有婚礼,那是锣鼓喧天,村民们大张旗鼓,四处报信,还摇晃新娘的花轿子,挑开轿子的窗帘,羞得小茜往外头直骂。
这场婚礼,真是b有人在京中中举了,京里来了人报信,要来得更加风光。
喝喜酒时,不只左邻右舍,就连邻居家的狗和猫都来报到了。
村民们都很喜欢李素这位新郎官,纷纷拍他的肩和背,拉扯他身背的红绣球,给他灌酒。
至於邱小茜,b起王建那个疯子,她自然是更喜欢李素了。
成亲之时,她始终羞答答的,头也不敢抬,就连拜天地时,步伐都有些娇怯。
礼成後,等到闹洞房的多事人,全被手拿菜刀的邱大婶给撵走了,小茜才坐在床边,低着头,等着新郎来挑盖头。
李素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手拿一把玉如意,凑近小茜,用如意掀起她的盖头。
眼前豁然开朗,见到了李郎俊秀的模样,小茜顿时羞答答的,不敢抬头看着郎君,只敢偷偷地往上瞥。
李素本来从没想过会有家室,如今虽然高兴自己新婚,毕竟平时很少与nV子相处,反而不能像与王建那样多话,只是背过身,沉默地为新娘倒交杯酒,点燃喜烛。
小茜见状,忙抬起头来,说道:「夫君,怎敢劳烦您为妾身斟酒?还是让妾身来吧。」
李素今晚非常木讷,两颊烧烫烧烫的,想了会儿,只道:「娘子霞被未除,动作定然不甚利索;这等小事,我来就好了。」
小茜见李素十分温柔,眼下看来,母亲的眼光是不错了,心里头顿时温存软款、缠绵不已。
与李素饮过三次交杯,当晚,吹熄凤烛,拉起鸳帐。
小茜替李素脱下鞋袜後,便除去自己的小鞋,在喜床上躺了下来。
李素才钻进鸳帐里,上了床,小茜就回抱住李素。
两人之间神nV有意,襄王有梦,小茜便从了他。
破身十分劳累,小茜一下就睡熟了,李素却一时半会,未曾休息。
夜深了,窗外寒蛩甚是嘈杂。
睡在本该属於王建的新房里,臂弯搂着本该是王建妻子的新嫁娘。
窗外透入的月光宛若轻纱般,轻拂着黑暗的新房。
李素本想翻身,妻子却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把小茜从身上轻轻地挪了开来,安放在床上,这才坐起身,活动了下麻掉的手臂。
尽管刚成了件美好之事,李素心里,竟兜兜转转的,还是王建这个人。
此时此刻,方成新婚,他竟想道:
「王建啊,王建,我抢了你的官位,罢占你的屋子,睡你的床舖,娶你的nV人,你怎麽就不赶快回来打我一拳呢?」
在小茜到来之前,无人给他暖床,李素总是独自睡在冷棉被里,闻见霉味中,带着一GU淡淡的薰香──那是王建身上特有的味道。
这让李素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当时,不论家里囤了多少的酒,他们都能一起把酒水喝乾,酒醉後,两人和衣睡作一团,只要靠着对方,就算是秋末也不觉寒冷。
与王建一块儿相处的时候,其实也不过是一生中很短的岁月。
可这些年来,在李素心中兜兜转转的,总是那些时候。
就好像活了这麽长的年岁,去过这许多的地方,值得珍藏的回忆,却只有这几件破事。
还记得秋高气爽的时节,他们一起上山。
王建在河边捞虾,总是把袖子褊得高高的,露出一对细长的手臂。
已经十年没有看过王建了。
李素开始害怕起来,因为他已经不太记得王建的长相。
他只记得王建那双白皙的手臂,在日光照S下,吹弹可破的肌肤,如纸一般薄透,以至於能在手腕上,看见浮出的蓝sE静脉。
王建虽然擅长烹饪,但他的手依然是专属於文人的、如玉葱般的纤纤十指,这些都是自己所没有的。
因为李素的手上长满了粗茧,掌心的皮r0U也粗,他就格外想念起王建那细皮nEnGr0U的手掌心所传来的T温,他和王建一块儿牵手渡河的滋味儿──尽管,就连这样的滋味儿,李素都快要渐渐淡忘了。
李素早在当时,就很想捏一捏、摩娑摩娑那只手。
明明是这麽平凡的要求,可李素一直不敢提出来,就怕王建觉得他奇怪。
在那之後,王建就消失了。
无影无踪,没有书信。
他李素终於回来了,可是王建走了。
──真不知如今背弃了「青山绿水」盟誓的人,是谁呢?
李素幽愤地心想。
李素曾经认为,既然身为一名游侠,一旦不再行侠仗义、为苍生奔走,自己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然而他如今,既然已在桃源村里定居了,大家也都很喜欢他,试着不让他觉得寂寞,这让李素不禁怨叹道:「早知道我迟早都会生出这些窝囊的想法,当初为何要走得那麽早?终究是当时的我,太过年轻气盛。」
「也许当初,只要晚一日再走,只要和王建吃过了离别酒,只要再早个一年回来,说不定,王建就不会离开,就不会投身进那个险恶、充满饥饿与盗贼的世上,至今音信全无、生Si未卜了。」
夜半无眠,李素披衣徘徊,不觉间来到王建的书房里,那是王建最常独自待着的地方。
李素自王建的书架上,随手拾起了一卷书,坐在书案前,就着浅薄的月光,静静地看着。
他翻到泛h的一页,曾有摺角,如今已抹平了,只留下浅浅的摺痕,那页抄着周美成的词,写道: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h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yAn红yu暮。人如风後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李素以指腹轻抚着纸面,从「桃溪」直到「雁背」,细细寻思这阕词的意思,想通以後,他无声地哭了。
这一生他很少哭,可当他想起断藕不能接续、分飞雁无法相逢,泪珠便滚落他热烫的脸颊。
直到这时,他才终於知道,原来,自己竟一直喜欢着王建;而王建也一直喜欢着他。
李素才终於知道,原来这样求而不得的感情,便是「Ai」。
然而李素离开的六年间,从未写信向王建说过;王建也不曾写信告诉他,只是待在村子里,静静地抄下了这阕词,然後不抱希望地等着他归来。
犹记曾有一晚,两人胡乱而睡,同榻而眠。
偌大月亮,升在正中之时。
当时,也不知王建是否晓得李素还醒着。
王建竟翻身过来,把脸偎在他的肩膀边,把手按在他只着单衣的x前,柔声问道:「李郎,你……就真的不愿意为了我,而留下来吗?」
那晚的王建,呵在他耳边那口热气,仍停留在李素的记忆里,至今都留有余温。
见到那首王建手抄的周美成的词,想起了王建亦曾悄悄地对他表露过心意,李素顿时理不清,自己的懊悔究竟从何而来?
只知这些情绪全是真的,使他发狂,浑身上下的血Ye都热烫起来,心兀自狂跳不止,泪水也不断地自眼眶滴下。
曾几何时,邱小茜被丈夫的哽咽声惊醒。
她自床铺里坐起身,掀开鸳帐,走出婚房,来到王建的书房门口,却迟迟不敢踏入。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书案前,丈夫用手埋着脸的身影。
她实在是不能理解,在这新婚之夜,丈夫究竟为何而哭,又是为谁而哭?
一年後,小茜替李素生了个儿子。
她T质虚弱,不能再受孕,两夫妻之间,就此没了房事,彼此分房睡。
李素若有需求,入夜时,便躲在房内自渎。小茜不敢闻问,只好陪着儿子睡觉。
他们的儿子取名作「李狷」。
「李狷这名字,人格十六点,财官双美,功成名就。」
自从不再亲近妻子以後,李素宛若给王建上了身,热衷於翻看书架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命理书,这些全都是王建的藏书。
反而是李素自己从外面带来的心法、拳谱,虽还练得,终究少用,不免生了尘。
妻子见丈夫亲自为儿子起名,还真有点铁口直断的感觉,不禁掩起嘴来,咯咯地笑道:「瞧你说得真有点回事,我们村里除了王建以外,从来没人想当官,要是儿子能出头,我们全村都光彩了。」
「确实啊,确实。」李素叹了口气,道:「在这与世无争的村子里,又何必怀有冲天大志呢?」
邱小茜却回道:「怎麽连你都说这种话?你若如此窝囊,你的儿子,将来还能作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吗?」
这段骂,竟令李素哑口无言。
十六年後,李狷参加乡试,小茜陪同赴会。
考完当日,小茜远远看见儿子自考场里走了出来,本要上前迎接,血漏症却忽然发作,使她当即昏倒在地。
二月天寒地冻,路面积了很多雪,整条白sE的路,竟被小茜自下T所流出的鲜血染得红通通的。小茜就这样殒命了。
後来,李素得知李狷通过了乡试。
儿子收拾了细软,就此青云路遥,不再回乡,也毫无音信。
──李狷的X子,简直与王建太过相似。
他知道自己铁定留不住李狷,这令李素不禁惋惜。
李素又过回从前那种寂寥的日子,夜晚独有月娘相陪。
他还不习惯没了小茜的生活,总依稀感觉,自己能听见屋里仍飘荡着她温柔的笑语。
小茜本就喜欢自山上远眺着桃源村,更Ai夹在山道两侧的枫红。
李素便在後山筑塚,每逢小茜的忌日一到,他会一手抱着酒壶,另一手提着果品,到後山为小茜捻香。
他还在塚的附近筑了座草庐,每次坐在里头喝酒,尽管不温暖,也总是浑浑噩噩的,一晃眼,醒来,一整天就这麽睡过去了。
人虽孤独,时间倒其实没有想像中要来得那麽难消磨。
三年後,有京城的人来报信,说李狷一试成名,是同榜中最年轻的,但他好像没打算把老父亲接进京城。
「李官人尚值青壮,想来必然是要在京中多奋斗几年,请老爷不必多虑。」
报信的如是说道:「李官人派小的来,主要是想通知老爷您,当朝的中书令姓王,不知是否为您要找的人呢?」
李素连听都不想听,便用赏钱,打发那报信的人走了。
他想:「王建的考运那麽差,试十次,落榜十次,哪有可能作到大官?还是中书令!何况天底下有这麽多姓王之人,就连在朝廷里当官的,都可能有几百个姓王的,儿子怎麽可能会知道哪个是王建?」
待报信的离开了府邸,李素才说道:「我们之间早已没了缘分,哪来这麽刚巧的事?」
灾旱连年,民众苦不堪言,各地民乱并起。
帝见赈灾无用,便派玉座旁的龙虎二将往全国剿匪,却遇农民直捣神京。
将领们四散各地,没能回援,京城唱了空城计。
帝仓皇逃难,王中书令护驾,太子监国。
至此,护送帝出奔的御林军,便失了消息。
一日,桃源村外来了许多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看不清面目,衣着也褴褛不堪。
李素看着这夥人相当不对劲,却不知当如何形容。
村民们生X善良,毫无疑心,还说道:「你跟王建,当初还不是那个样子跑来村里头?既然看人家可怜,就要帮助他们,还可以顺便跟他们问问外头的情形啊。」
李素对这拨人没半点兴趣,更不想与村外的人有所接触,索X躲到後山的草庐里,与妻子的坟墓相对。
待他吃腻了山菜野果,手边带的酒全喝完了,一下山,才发现村子里已没有了活人──一个都没有了。
白樱红桃仍肥美,绿柳垂杨随风拂。
景sE仍不变,是极美的,唯有原先吱吱喳喳的村民们,一个个倒在路上,被蛆啃食、被乌鸦啄食,露出了内脏和肋骨。
他们的Si状各异,有的被割喉,有的被割下了头颅,也有的肠穿肚烂,有的gaN门里被一把矛直接刺出嘴巴,还有的阿姨婶婶被脱得赤条条的,下T被刀剑划得一塌糊涂。
李素直觉那群灰头土脸的人,虽然身着军装,却是强盗,於是进入村民们的家中查看。
只见屋里被翻箱倒柜,家具全翻倒在地,财宝都不翼而飞,农地里的菜也被拔个JiNg光。
唯有自己所住的那幢房子里,竟是完好无缺,反而像是被收拾过。
才踏进屋里,他就闻见一GU浓浓的茶香,是只有王建才能煮出的气味。
从来没被他点燃过的青铜香炉里,也cHa着香,缭烧着久违的香烟。
二十六年过去了,李素仍不知道这香炉究竟是用来祭拜什麽。
熟悉而复杂的气味纷杳而至,刺激着他的脑识,使李素的神思,恍然飘回遥远的二十六年前,当时,他的步伐第一次跨过王建家的门槛。
王建看到他本来在茶几边随兴搁着的外套,竟被摺成了四方形。
案上的纸镇下压着一封信。李素在案前长跪,展开信纸。
李素看完,就把信丢到煮茶的炉火里烧了乾净。
此後,李素开始了一段独自一人的辛勤工作,这是一趟漫长而巨大的工程。
李素埋葬村民的速度很慢,屍T们逐渐变sE、变味,皮r0U与牙齿都脱落了。
期间,李素开始忽冷忽热,上吐下泻,两只用来工作的手,都长满了脓和疮斑,全都溃烂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忍着痛,忽视着十指与掌心不断重复破裂,所流出的脓水与血水。
他为邱大婶刷净了大T,把大婶一家,全都埋葬在小茜的坟墓旁,令他们邱家得以在九泉之下团聚。
这一回,以至耳顺之年的王建,终究还是回到了桃源村。
这里景sE依旧,人事全非。
多亏他对帝的忠心,如今帝已被推翻,太子在京中登基。
王建在外头已输得一无所有,只剩这村子里,还留存着一座属於他的房子。
上一次回到桃源村,他才进到屋里,就见茶几旁搁了件外套,忽然想起李素跟他一样,总是喜欢窝在那张茶几边,睡作一团。
他闻见属於李素的气味,想他或许回来了,於是给李素留了信,想让他放心。
他在信中告诉李素:他知道李狷是他的儿子,如今李狷既然作了他的nV婿,他会想方设法,保他步步高陞。
这次他回来,本怀抱着对李素的期望,想着自己不会再与他擦身而过,然而,李素已然不在。
「也对,像他这样nGdaNG天涯的一个人,怎麽可能一直停留在这种小地方?」
王建开始认为,自己能理解李素的心情。
只因这里已经不再有人情味。
尽管物产依然丰饶,气候温和、四季分明,却一个人都没有了,便少了「家乡」的滋味。
王建开始过起李素丧妻後的生活,这也是他未曾认识李素前,所素习的生活。
独自一人,与寂寞为伴,一时一刻一更,一天天,一年年地生活着。
当他睡在床上,被明亮的月光刺痛了眼皮,辗转反侧,才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气味,只有李素的味道。
他才知道,李素竟睡了他的床铺,还睡了很久。
走到书房,王建在书案的cH0U屉里,发现一本老旧的册子。
翻开一看,原是李素的笔迹,零零落落地记着他回到桃源村後作为村长的生活,以及他跟妻儿之间的事。
尽管王建的人跟心,都已经老了,可他还是想多了解李素,他对李素的好奇心,其实并不亚於李素当初对他的好奇。
只可惜李素的字写得丑,文笔奇差,乱无章法,王建看着,实在不能忍受,才看了一半,他就把这本老旧而泛h的书册放在案上,搁着很久,都不曾再翻阅过。
待王建离开了书房以後,一阵风自未曾阖紧的窗外吹入,翻到了下一页,那页所写下的第一行便是:「第二十六年,我还在等阿建回来」……
某一日,正值壮年的李璎,回到了理应是他故乡的桃源村。
环山抱水,桃红柳绿。
他踏遍五湖四海,从未看过如斯美丽的乐土。
当年保皇党遭逢抄家灭族之祸,是他的外祖父王中书令,买通了监狱里的Si囚与狱卒,偷龙转凤,让替身受刑,他的爹亲李狷才得以逃出生天。
当时还在强褓中的他,则是被r母抱着,连夜逃离了京城。
家世的覆灭,让李璎即使长大以後,仍不忍回京。
朝廷举用官吏,会审查身世背景,这使得科举这条路,对李璎而言,已是终生无望。
失去人生目标的他,即使正值壮年,然而接下来的岁月里,他都在四处飘荡,没个目的。
直到r母前些日子,才告知他,父亲已经Si去的消息,并将父亲留给他的遗书转交给了他。
遗书里写道,李狷的爸爸,李璎的爷爷名叫李素,就住在桃源村里,这给了李璎寻根的动力。
「请问一下,这里曾经住过一位,名叫李素的人吗?」李璎向村民探问道。
「小夥子,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家伙曾经是这里的村长,可如今已作古很久啦。」
正在弯腰耕田的村民,放下锄头,起了身,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去涔涔汗水,按着锄头说道:「那个李素村长住的屋子,倒还健在,你若想知道他的事,可以去看看。」
村民虽为李璎指路,李璎仍不清楚该怎麽走。
村民尽管不愿意,还是亲自带着李璎,来到屋子的门口,随後,就避之惟恐不及般地迳自离开了。
门是打开的,屋里好像没人。
李璎走了进去,见客厅有张方几,他便在茶几边的蒲团上坐下。
他随意扫视着屋内,但见碧纱窗已然破旧,挂在墙上的麈尾泛h,屋中破落而萧索,唯有供在墙角的一只青铜香炉,黑得发亮,仍袅袅燃着青烟。
他心忖道:「虽然很破旧,这屋里看起来,倒不像是没人住,说不定我还能知道一些关於爷爷的事。」
李璎才在思想,登时,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伫立门口之人,挡住了从屋外透入的yAn光。
他肤若白雪,牙齿与头发都已经完全脱落,仅自衣服中露出的脸与脖子上,都密布着深深浅浅的黑斑、脓包与疮口。
「!」李璎一看,倏然睁大了双眼,吓得头皮发麻,连忙站起了身子。
那老病人用喑哑的嗓子,使尽力气问道:「李素……你回来了?就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模一样,你怎麽一点都没有变老呢?」
当王建见到了李璎,他的眼眶一热,视线逐渐为充盈的水气所模糊。
在朝为官二十余年,何种惊滔骇浪未曾经历过,然而他的心cHa0,都不曾像此时这般澎湃而汹涌。
王建感觉到,自己停摆已久的心脏,又开始重新跳动了。
王建忍不住全身发抖,手一松,拎在手上的水桶「咚」地一声,翻倒在地。
他艰难地跨出几步,想走到那如梦似幻的天人身边,好好地端详一会儿,他的脸、他的五官、他的身材、他的气质……否则那半生不见的容颜,都在记忆里褪了sE。
「李素……」
「李素……!」
那老人咆啸着,脸上的表情在李璎看来,那是丧心病狂。
李璎面对着眼前人,瞳孔中充满了惊吓与恐惧,不断地往後退,一个重心不稳,便跌倒在地上,「对、对不住!」
李璎随即连滚带爬,飞也似地冲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