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落(和尚X书生)(2 / 2)

那老板娘还抱着一个孩子呢,希望她们不会受到瘟疫的波及。晚间,我走在石板道上,抬眼见晚霞如血,苍凉的阔空有大雁孤飞,日暮时分的山风兀自寒冷,我虽全身发寒,脚步却不禁推迟,不愿归去。我忆起自己也曾是那麽小的孩子,在襁褓里让母亲抱着,待到长大了些,母亲就牵我的手出去散步……如今,浪费十数年光Y,我是个真正的大人,既未陪伴、孝顺过父母,也从未贡献社会,这世上有无我都罢,竟是一点改变都不曾。

我悟到自己的想法当下完全偏离了沙门。当晚,我和师弟依旧同榻而眠,窗外正在夜雨,很不平静,雨声淅淅沥沥,风声瑟瑟萧萧。我夜不成寐,翻了个身,发现师弟也在翕动。我拍拍他的手臂,他翻过身来看着我,「师兄,你睡不着吗?」

黑暗里看他那双晶亮的眼睛,哪里像是睡得着。「睡不着。」我细声道:「自我遁入空门後,这是我少数无法入眠的夜晚。」

师弟把双眼眯得弯弯的,笑道:「佛家最是清净,与尘世诸繁杂绝。心轻万事如鸿毛,有营何止事如毛。活得清心,自然不曾难睡。」

我看了一会儿,不禁伸过手去00他滑nEnG的脸庞。他把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我颤了会儿,叹息道:「师弟说得对,是我心生杂念,日後恐怕再没资格,让你称我为师兄。」

「何意?」

「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宋代大儒苏东坡所云,他与佛祖同是历尽苦难,受尽沧桑,才点破天机,得以证道。这辈子我却未曾出世,反先避世,与所谓避人之士有何异?」

「再年轻的时候,我也什麽都不管,却不是因我悟了道,而是因我狂狷。如今,我快老了啊,不想抱憾而去。今夕复何夕,今夕何其多?我最怕哪天,忽然就没了明日。」

师弟静静听了一会儿,眨眨眼,看似有了困意,直到我话声落下,方道:「Si即是生,生即是苦,你竟贪恋着生,这是你的造化啊。师兄,这一去,你还回来麽?」

「或许去个一年半载,我也将同你一般索然而归,因这空门的日子太舒坦了,岂是凡俗可b?」

「虽云如此,那汲汲营营的凡俗,仍是在召唤师兄你前去。」

师弟深深吐了口气,像是十分疲累,他语重心长的说:「老话一句,人无信而不立,师兄请千万记住自己所言,莫在外头迷失了。」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这一去,竟是七个年头不见,回望我对师弟信誓旦旦的约定,倒显得我乐不思蜀了。尘世啊,尘世,这W浊之世,当真值得我抛却师弟、抛却红叶寺,继续留恋下去吗?

可Ai的小师弟若是个聪明人,就不该记得那约定,也不该继续等我。一个转念,我又想,他就算继续留在红叶寺里修行,也非是为了我,而是因他自身悟道有成,既是如此,又与我有何关连?

升官发财後,烦恼的事甚多。我过惯清闲的日子,乾脆什麽都不管,为此,妻子每天都会责骂我。会与她继续生活,一来是她替我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二来则是不管她Ai怎麽骂,我都能忽视她。

有时,我总忍不住的想,还是与师弟一起的日子惬意,每天晚上,他总是静静的躺在我的卧榻边,一个字都不曾多说,哪怕撞着他,0着他,他也不曾把他醒来,不知是刻意忍着,还是真睡得人事不知。

随着日月流逝,头发不知觉间变长了,我刻意拨了些浏海来掩饰戒疤。这戒疤总在提醒我,人间非是我之归属,山上才是我的家园,但是与我有血缘的家人如今都在京里啊。是我亲手背弃了五戒,也如同我师弟所云,背弃了「桃花源」,既然如此,我又哪来的脸回去。

在京城,我有房有马,有妻有子,每晚就寝时,当我拉起床帐,却觉着彷佛少了什麽。明明头下垫的是玉枕,盖的是合欢被,衣衾上还绣着花,b起山里的粗糙简朴,b起师弟给我缝的破烂补丁,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违和,好像这生活本不该属於我。

一回,妻子坐在客厅绣花,我一踏进门槛便说:「你这nV红手艺是该传授。」她停罢针线,抬头一问:「夫君,你说传给谁呀?」我猛然想起,是了,师弟在山上,妻子往哪里给他教习?

自我离开已有七年,不知他的戒刀用得熟不熟悉,针线缝补的手艺有没有变好,自行调理的膳食是否曾毒坏了肚子?想想,这些都是执、都是念,我这个粗鄙的俗人,岂能抱着一车俗念,回到佛门清净之地?自是不该,不得。

当天夜里,吃罢元宵,我正在露台吹风赏月,妻子推开窗牖,向我欸了几声。我回头问她何事,她道:「相国寺请了一位师父讲习佛法,说是不远千里,自山林野岭而来,人们瞧他有清气、有才调,与一般僧人特别不同。我们许久未曾听讲了,不如去瞻仰下大师风采。」

刚喝过小酒,浑身发热,我拿把蒲扇搧了搧,道:「佛法你也听得多了,尝言一X圆通一切X,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切摄。佛说的法门有八万四千种,就是耗尽一生也听不完全部,这些个事儿,讲佛缘、顿悟,假若有天忽然懂了,又何须听再多的法?」

妻子十分好辩,忙争着说:「听了也许不懂,没听就什麽都不会懂啊,没听过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吗?这都是工夫啊。」妻子要与我辩论,我本是欢喜的,可惜双方路数不同,无法公平讨论,兀的还讲到工夫论上头。

妻子又说:「什麽一切水月一切摄?我还千江有水千江月呢。夫君,你不懂,我太久没布施了,心里总有些不安,去听说法还在其次,重点是去向寺庙布施,积Y德!」

我想,就你这神神鬼鬼的X子,能证道才怪呢!可她不是个明白X子,不好向她说明白话,我只好把话闷在肚子里。回思我与师弟初见那时,把他亏得可凶了,他却是一句不骂,也不记恨,就他这点温顺X子,也b我家婆娘好太多了。

我本是个出家人,不强求妇人替我生娃,如今已有了娃,再归入山林里,只要能有个人作伴,像师弟那样的就挺好。

我陪妻子先到镇子上的夜市逛了一圈,替娃儿买了几个灯,回头再抱着娃儿,跟婆娘往相国寺里听佛法。也没想慕名而来者无数,快把槛子踏破了。我听前边儿围观的姑娘们猛往人群里挤,说:「这大师生得很是俊俏,怎的落入空门?」「许是官场失意,你没听说过,这每年呀,有好多没考中的,都抛家弃子,上山隐居呢!」

瞧我听的,原来这些人都贪图出家人的美sE,才来佯装听讲,怎麽好呢?我可未曾被这麽称赞过呀!我费尽力气,挤入最前排,终於见到台上那佛友,竟然是我师弟。

师弟端坐在蒲团上,手捻一香珠串,一身猩红sE的袈裟。他皮肤甚白,眉目清秀,五官JiNg细,一袭红袈裟笼在他身上,不知是否我心X吊诡,在我看来,竟有些冶YAn,尚,不保台下人们也看得心X浮躁,佛X淡薄。

以他修行的岁数,头上不该只有一个戒疤,但因他唯一的师兄离开了,他额上就只会有那唯一一个香疤。我毁伤他发肤就算了,那印子还一辈子都不会消失,而我丢下他不管,算是造业。

案上馨香已备,师弟轻啜一口茗茶,抬头准备讲习,一抬眼,目光倏然与我对上。交会间,我只觉心中平平静静,杳无纷扰,相较之下师弟却瞠目结舌。此时我能放下,便无甚是不能放下的了,而他不能放下的甚多,显是他修行还不到家。

夜里,我先叫马车带妻小回去,自己则夜访相国寺。我叫住一个在外头扫落叶的小沙弥:「烦你为我通知下你们师父。」小沙弥进去通报一声,随後着我进入。案前蒲团与清茶已备,室内香烟缭绕,静坐在案後的师弟与我印象中又有极大的不同,是了,已经七年过去,人怎能不改变?

他一手紧捻佛珠,一手b了个请的手势,一时并不抬头看我,只温吞道:「师兄,好久不见,甚是思念,请坐,请用茶。」说话多有疏离,模样很是生涩,一别七年,虽我仍牵挂於他,他却不免与我成了陌生人。

我在蒲团上坐下,与他打过照面,我双手合十,他亦同样,彼此闭目点了头,我们各自道:「阿弥陀佛。」我没问他为何不离开红叶寺,他也没问我何以不归,兴许是问题没有答案,亦不需答案,最重要的岁月早已荏苒而去,失去的珍贵事物太多,余下的相形一b,只显得飘渺虚无。

茶香与焚香的清烟在室内缭绕,茶香味极为熟悉,是他亲手泡的碧螺春。

一方清冷的月光自窗棂入照室内,觑得师弟苍白的脸更加憔悴,良久,他轻叹一口气,游丝般的说:「原以为师兄在神京无忧无虑,於是我了无牵挂;不想师兄尚未不惑之年,却是白鬓添生,看得我不胜惆怅。虽一人在山上,一人在山下,到头来,又有何差别可说?」此番说来,反而他在山上,也过得并不舒心,这又是何故呢?

我鲜少照镜子,倒不晓得自己早生华发,更稀奇真有这麽明显,让他一眼就看见了?我招手让他过来,「师弟,帮我把白头发拔掉,若是不拔,可是会长得更多。」

师弟淡然一笑,意味有些凄凉,眼神也清清冷冷的,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白发多或少又有何妨?为了此等小事萦心,是你执着了。」

我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不起眼的一言一行,竟使你抛却剔透琉璃心,着意与我诡辩起来,这是你的恨,更是你的执啊。」

我们相视而笑,他起身坐到我的身後,替我捋去白发,再将那丝白发捏在我的手掌心上,「青丝能落,戒疤可落不下,与其刻意以发遮掩,不如落尽千丝,如此一来,华发亦不必添生。」

我往额头上来回抚0着香疤印,此时不必他以话导之,我都相信自己的决然足以抛下世俗的一切,再度归入空门。

世间多的是人想逃离,却不得也不能的,如今师弟前来召唤我,怎能不说是佛缘深厚?神京的万事万物於我而言,早已无甚可留恋之处,我人在此在彼,此心同样悠然,既是如此,宁可清闲些,悠哉些,也好过见不到师弟的脸容,反要置身这纷纷扰扰、百般烦恼的尘世泥沼中。

翌日一早,我坐上回山的马车,却发现原本要与我共行的师弟不在,仅留一笺纸,托马夫交予我,笺上梅花小楷工整,书道:

师兄:

乐以忘归的你,连我的存在也不知了,而我却牵牵挂挂、思思念念,此证你我优劣之分,师兄的豁达与随喜令我向往。

与你对话一番,我知晓自身尘心未泯,不配作为佛门子弟。我初入门时,你尝言我不适出家,此言无误矣。

不才并非避世之士,不过避人之士耳,在外既得不到解脱,便妄求逍遥无营,可惜未曾解决心病,亦对不起我佛慈悲。

深知己身执念,不愿寂寞於世,但求青史留名。此心既然动念,注定与师兄不同於途。师兄慧根高明,日後定得顿悟,成为一代高僧,传讲佛法於世。

祝修行顺利。

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日後愿相逢。师弟敬上

我回山上修行了两年,一日倾盆暴雨,天雷竟把我整间寺都轰垮了。无处可去的我只好回京寻觅妻儿,正巧寻上了,也算有缘份。妻子大骂:「这两年你都Si去哪儿了,负心人!」我只字都不解释,就搬回家与他们继续生活,偶而出去找点差事做。家中妻子聪慧,儿子懂事乖巧,日子过得还算清爽。

回思近十年来所发生之事,不论我或者师弟,这禅都参不成了,想来也是种奇妙的冥助。按师弟纸条所言,他人应该还在神京,也可能在别处,总而言之,我并没兴起找他的念头。怕误了他的发展、怕打击他的信念,更怕他发现我又溜下山。我不想他知道,原来他所憧憬的师兄,不过是个b他还没用的废物。

师弟啊,你若是发达了,怎麽会需要我这个过去的累赘来羁绊你?你若不发达,又怎麽愿意被我看见穷困的一面?若我与你仍有些因缘可说,我深信自会相逢。

秋湖畔的红叶寺,是我一生中羁挂最深之处,我自儿时,至年少、rEn,都在那儿度过,尽管日子稀疏平淡,却也美则美矣。最挂念的那六年在人生中所占寥寥,却也在我脑里永恒存着,一刻也挥不去,彷佛到Si都会陪着我进棺材,随我的R0UT一起化作尘烟。

与师弟上山采菜、与师弟秋後午睡、天冷了不免偷偷小酌取暖,这些片段彷佛能持续个十几年,只可惜我和师弟谁都选择不要这生活,如此说来,红叶寺被雷轰毁,竟也有个缘法可言。若是我佛慈悲,我愿来世与师弟作一对兄弟,互相帮衬,一块儿学习,时常都一起。

红瓦墙,青石板,京里市街繁荣,四处奼紫嫣红,百花齐放,春开牡丹,秋放金菊,在我心中却远b不上红叶寺的风光。内心驱使之下,我携一家妻小回到秋湖,并告诉他们:「你们看,这就是我出家的地方!」

妻子不听还好,一听竟扳起面孔,破口大骂:「你这不负责任的家伙居然跑来这里出家,幸好佛祖顾念我们母子俩,把你那该Si的破庙劈砸了,否则你真要抛下我们不管!」

出家向来是我的人生志愿,原本我不解妻子为何不能理解我的志向,相较之下,聪明的师弟定然能理解我。可仔细想想,若雷劈红叶寺,是佛祖有意叫我不必抛家弃子,那麽与师弟的分合,必定也在冥冥之中谋合着天志吧。

我们一家人到山脚下的村里投宿时,正逢一群人来到村子里四处询问,那些人身穿家丁的服饰,其中一个向我道:「我家主人有个Ai人,在这山上修行,前阵子她连人带庙遭雷劈砸了,我们主人伤心不已,希望她轮回时能再世为人,与他再续前缘,於是隐居起来,每天挨寒受冻,只服茹素,受尽苦行、折磨自身,但求速速追寻芳魂,直至今年新Si了。我们为宽慰主人的亡魂,誓要将那尼姑的骨灰带回京里与主人合葬,请问你可曾听说过这尼姑的骨灰葬在哪里?」

我听得正玄之时,边上的妻子似是觉着有意思,也凑过来听,又问我:「瞧你听得津津有味,难道你认识这些人的主公?还是你知晓那尼姑是谁?」

我摇摇头,「附近只有红叶寺,这红叶寺是和尚庙,哪是尼姑庵?更何况,不论是那位尼姑,或是他们的老爷,都是Si去的人,亡魂飘去哪里了也不知道,就算来找我,也不一定认得出,如此说来,又怎算得上认识呢?」

当晚,我在山村投宿,妻小与我同睡。月轮光转,繁星黯淡,夜晚的清光明明灭灭,我才睡得恍惚,朦胧间,一GU山风吹入窗户,骤冷将我唤醒,而我身旁的妻小仍恍然不知,继续昏睡。世界彷佛分隔开来,醒着与睡着的两方,是为不同的YyAn两界。

我缓缓坐起身子,却见一名服紫的书生在我榻边长跪,他躬身向我合袖行礼时,腰间配戴的一组玉佩啷啷当当,声音清脆悦耳,听得我心荡神摇。我双手合十,向他颔首。

书生的模样华贵,显然已功成名就,轻启唇齿,向我道:师兄,对不起,我的下人们不求甚解就算了,还四处乱问,竟然给你闹笑话。

此时此刻,我特别的想抚0他、碰触他,可不知怎地,我不敢出手,下意识的觉得不能,也0不着,所以只能静静的看着他。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当下,我觉得只是说说话也足矣。我凝视着他,直过了一晌,终於道:「你若无心,家人们怎会想到那方向去?或许你口中的笑话,才是心里所谓的真话。」说的时候,我的心脏真快自喉咙口里跳出来。

那书生听完,抿着嘴唇笑了,两行清泪自眼眶里涌出,划过苍白的脸庞,点滴落在领口。

我取过帕子供他拭面,他举起长袖遮脸,在袖子後方缓缓擦拭。我避过头不去看,此时,心中方暗自酸楚起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发这般情绪,只可惜,一切为时已晚了。

他擦拭完毕,将帕子递与我,伏地稽首道:师兄,有劳你挂念,师弟一切无事,谢谢你。虽然说来过分,但是愿你能时常记得我,如此一来,我就完满了。我把他自地上搀起来时,发现他的身T特别轻,彷佛轻烟一般。

「别再叫我师兄,我哪有资格当你师兄?……」我叹了一口气,察觉自己亦是满面Sh润,连衣襟也沾Sh一大片。「但你是我永远的师弟。」

当我醒来以後,天光既明,昨夜景象全然不复,只余襟口的泪痕依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