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宇华曾经和谷三说过这样一句话：算法之下的人格与灵魂永远是有本质区别。

那一晚过后，谷三抱着陷入沉睡的三公主回到她的房间，她靠在她身旁安静睡去，等待新一天的到来。

慕容宇华仍像平常那样将她叫醒，和她谈话，拉着她的手一块去找好吃的好玩的，一如曾经一样。可仍然有些东西变了。虽然谷三说不出具体的差异在哪儿，可是她就是能感觉得出来，现在三公主身体里的慕容宇华不过是精密算法下和他相类似的人格，她是他，她也不是他。

而那个在某个夜里和她一块烧毁龙椅，在火焰之中袒露心声，在海边与她述说真相的才是真正的慕容宇华。其实眼下三公主的情况其实与前两个世界，谷三所遇见的慕容宇华相类似，他们不过也只是承载了慕容宇华一部分记忆的容器，如果没有和真实的他交谈过、接触过，谷三也说不出差别。

可现在？她更多的只是把她视为这个世界的华儿公主，而不是她想要完完全全守护的男孩。

这场漫长的等待就此开始了。在虚拟世界与外部时间线全然不同的情况下，谷三也不知道她需要在这里等待多久。谷三常常坐在屋顶，看着日出日落。龙椅的事情宫里也在彻查，最后惩处了当夜负责的几个管事，这件事儿最终也不了了之。

皇帝说这事不能容外人知道，可人身上既然长着嘴，流言蜚语只会传的更快，待到入冬以后，这龙椅起火的事儿已传出了数十个版本，说的越发玄乎，在宫外也愈演愈烈。

冬日来的比谷三所预想的要快一些。

今年分到清音阁里来的炭比去年的要好多了，不到四个月康妃也该临盆了，这段时间各个宫的下人见着康妃了也大多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差池，生怕一个不当心，惹了康妃娘娘，到时候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先前秋猎的时候，大家也都怕了，皇帝勃然大怒，处置了安贵人，又显然敲打了一下守卫的，谁若是不怕掉脑袋的，倒是能去折腾折腾，可现下，再不把自己的命当命，那也都安安分分，不敢逾越半步。

原谷三还以为皇后又会有什么行动，连同现在的三公主也一并猜测了不少，可奇怪的是入冬以后，皇后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了。

不知道究竟是皇上从中做了什么，还是因为康妃与德妃走得近了以后，这宫里头再也没有别的能够与她们相抗衡的势力，打从秋猎回来以后，德妃便时不时就到康妃这儿来，知道的，是当两位娘娘情谊深厚，不知道的，看着她们二位与三公主在一块时的景象，还真以为是一家人呢。

这宫里宫女太监对食的不少，宫女寻上宫女的自然也有。人吗，总归还是怕寂寞的，深宫之中，人人自危是一方面，人人孤寂是另一方面。本来大家都是背井离乡，没有爹娘在侧，难免还是会想找那么一个可以说说话，能在一块分忧的。

下人之间，有这些事儿，上面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宫妃之间如若当真如此，那则是需要更加的小心翼翼。

不过这些事情谷三历来是不想管的，她每日过得日子简单的很，无非吃喝拉撒睡，顺道不忘手头的功夫，时不时找宫里头的侍卫来上两招。这个世界唯一让她还奇怪的是朱里。往常一贯是见着了慕容宇华，朱里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候着了。可这一次，在宫里都快待上一年，也没见着朱里的影子。

谷三去问三公主，三公主托着腮帮子思索半天，转着小黑豆似的眼睛答她：“也许现在剧情进展还没到咱们该碰上朱里的时候。你要知道，这会儿咱们恐怕连全书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这一本书要讲完赵媛儿一辈子，你想想她现在才几岁呢。”

“这深宫里头的日子，一天过得就像一年，还要一辈子？”谷三不免评价一句，“写这书的人也够闲的。”

“那是因为咱们在书里，其实真的去看文字，从康妃怀孕到临盆，也许作者就一句话，什么‘光阴荏苒’，‘数月过去’，只不过我们得把这个日子过完。”三公主说着，抬起头来看她，“你无聊了？”

谷三没答话，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摇摇晃晃地。她如今主要就跟在三公主身边，赵媛儿那儿都很少去了。毕竟康妃娘娘那儿眼下人手也足够多，她又是“主角”，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死了，这本书还没到大结局，她都不会死的。

反倒是本应该在开头没多久就遭遇不测的三公主更加让谷三担忧。谁知道在这个虚拟世界会不会又冒出别的人来？那个抓出来的所谓“真凶”是真是假，大家心里其实都有数，等哪天那个敌人又一次看康妃不爽，估摸着又会使绊子。

三公主放下手里的毛笔，坐直了身：“你若是无聊，我们便去寻些好玩的事情去做。”

谷三下意识就去摸自己的那支火折子，老实说，她骨子里一贯带着的就是对毁灭的推崇和痴迷。即便现在生活安逸了，可有时候她内心就总是燃烧着某种奇妙的躁动，让她莫名想要去干点什么。

恐怕这就是暴力生活过久的后遗症，就像一些老兵，即便已经回到了和平生活之中，可即便这样的安逸在她身边环绕多久，多让她感到舒适，可偶尔闭上眼睛她仍然会梦见那个血腥厮杀的场景。

每一个离开战场的杀人机器其实都是一枚定时炸弹。谷三心里很明白，她是从战争之中浸润鲜血留下的幸存者，她唯一的任务是把和平带给那些应该得到和平的人。她唯一的命运就是战场，战斗到死。

其实这段时间谷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思考过，为什么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回到狗屎一样的现实。

慕容宇华在当时给了她选择，这片梦境可以永远延续下去，她可以自由自在生活在一个没有丧尸的世界。安稳睡去，舒适地醒来，不必担心身边的友人死去，不必担心食物不足，他们必须开始觅食，为了生存而努力。然而每当谷三试图往“留在这儿，留在安逸的地方就这样直到死去”这个方向想哪怕只有一秒，她就本能地感到厌恶。

她宁可回到那片战场，宁可重新成为一台战争机器。曾经她以为现实带给她的只有噩梦。让她在每一个难能沉睡的时刻惊醒，可现在她慢慢意识到了一点。

战争铸就了她。

她的血液之中流淌着杀戮，从她童年成长至今，每一天的生活非但没有让她丧失斗志，反而叫她越来越习惯于这样的生活，相反这份降临到她身上的和平，对她而言不过是下一场战争和上一场战争之间的短暂歇息。如果长久让她这样休息下去，她也许就会渐渐失去原本生存下去的信念和动力。

人是为了自己的存在而活着的。

谷三在这里过得虽然舒适，虽然感受到了以前从未能够感受的一切，可她并不觉得自己在这个虚拟世界是“存在”的。

不管是在第一个世界，那个现实之中和所有人格格不入，还是在民国世界，选择将一切挡在自己面前的敌人消灭，又或者是在这座深宫之内——她始终都没有办法融入其中，她就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着，就这样静默无声看着一切是怎么发展，怎么改变。她没有办法理解这些人的想法，唯一能做的最多是和自己交好的人提出需要时，施以援手。

然而更复杂的处理方式，更加具有建设性的意见，她根本说不出来。她是一名果决的战士，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在“战士”这个职业之外呢？

谷三试图询问自己，除了杀戮这一工作之外，她究竟还会什么？

也许这就是她想要回到现实的原因。

在这里，她永远只能做一个度假中的旁观者，偶尔做一些小决定，稍稍改变事情的发展方向，可是不管这个世界如何运作，怎样改变，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在这里是无关紧要的，她在这里也几乎没有办法付出什么。

她在这里就是不存在的。

可是回到她的现实世界，哪怕那里已经一塌糊涂，哪怕那边的生活对于这儿的人来说如同噩梦，可谷三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她清楚自己的职责，也能立刻找到她应该去的岗位。她无足轻重，对于有的人来说，只是一个无名氏。

但没有关系，她在那一刻知道自己是巨大防御机械之中一块小小的齿轮，通过她这块小小的齿轮，或多或少他们能推动一些什么。

她是存在的。

她是真正的战士。

这就是她的选择，她必须要重新回到的现实。只是她的现实。

除此之外，不论什么样的生活，对她来说不过都是虚假的，没有意义的，在她思维之中，不过是又一串故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