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忽略掉所有的过程，只是追求结果，其过程中势必会造成各种各样的意外。

机械与人之间的差别有时候就来自对于过程的理解。哪怕所追求的一切都是一样的，可是有些事有些情感，有些敏感的东西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你总是以天空之城所有孩子‘母亲’的身份自居，可你养育孩子的方式，就是让他们蚕食同类的血肉。”

朱雀却依然坚定无比地反问：“这是为了让你们更好的活下去，又能有什么错？你们人类为了生存下去难道在历史上就没有做过这些事吗？我只不过是在模仿你们曾经做过的一切罢了。你们人类自己就在戕害人类，你们在消灭自己，而我做的这一切恰恰和你们所相反。我在保护你们，尽可能的让你们的历史延续下去。”

“是吗？那么摧毁那些人类的书籍，让天空之城的人在地面搜集艺术品集中销毁呢？”慕容宇华质问道，“所有的历史你都想要抹除，人类社会发生的一切你根本就不想天空之城的人知道。”

“是什么让人类走向毁灭的？是你们自己的文化，而我摧毁了这些，我告诉我的孩子的全都是最实用的东西，他们去了解人类的艺术、美学、历史根本没有意义也没有用，你清楚知道知道那些只会给他们带来权威上的压力。”

“你自己就在创造权威，你自己就在那里制造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信仰。你洗脑这群人，你把所有养大的孩子都当做了蠢货，你做这些根本就不是阻止他们重蹈覆辙，朱雀。”慕容宇华回答他，“你想要延续的只是你想要的人类文明，是经过处理，是臣服于AI数据计算之下的一切。你不希望你的那些‘孩子们’像人类，你剥夺他们的感情，剥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把他们当做玩偶，一个又一个摆放进社会的隔间里。最终要的一点——你根本就不需要他们反抗！”

“你的反抗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是毁灭，谁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你到现在还以为这一切只是我的错吗？你觉得我试图推翻天空之城的统治只是单纯不符管教是一种叛逆？”

“你给你的兄弟姐妹们带来死亡和伤痛，你把地面的病毒带到了天空之城，你让我们曾经的秩序逐步瓦解，你这不是叛逆又是什么呢？这里原本美好无比，每一个人都相信他们的生活幸福又快乐。他们每天都有自己的工作可以完成，他们工作之余也有娱乐活动也能去交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吗？”

慕容宇华叹了口气。

“自由。”

“自由？”朱雀轻蔑笑道，“你相信这个吗？自由真的能给你带来衣食无忧的生活吗？你看到地面的情况，也知道追求自由的人类会面对什么。我所操控的城市没有掠夺，没有侵占，没有上层对下层的压迫，多么美好的乌托邦，你有什么好不能满足的。”

“哪怕所有人行尸走肉，哪怕每一个人内心都没有办法再诞生自己的想法？是啊，朱雀，对你来说你完成了你的任务，你让这里的人安然生活，你让他们生生不息，你让他们在这个地方忘却了一切烦恼。这儿没有矛盾没有争端，这儿的人甚至连感情都没有，连爱情都不存在。没有爱情也就没有妒忌，没有妒忌，男人女人之间的暴力行为也将会大大减少。”

“你看，连你自己都发现了这其中的优势！”

“但他们恰恰表现得不再像人。再者如果你自己没有任何怀疑，你也就不会去探寻为什么我总能清楚分辨出AI和人类的不同，你也不会那么醉心于研究人类的行为，他们的情感，他们的爱憎。”

“……这些我不需要你来教我。”

“可是你好奇，你想知道为什么你养育了那么多的人类，可依然没有办法探明真正的人类是什么。你去了地面，你认为混乱、血腥、低级、野蛮的地方。你仍然没有办法找到你自己的答案。”

“这些没有意义，我看到的就是一片肮脏，我看到的就是无休无止的争端。我看到一些人杀死另一些人甚至不是为了资源，仅仅只为满足一己私欲。这就是你说的人类？我觉得天空之城比起来他们恶心透了！”

“我从来没有夸赞过地面人类文明。”

“可你想要的难道就是一个那样的世界吗？一个井然有序的城邦到底又有什么错呢？”

是啊，到底又有什么错呢？

然而这个问题朱雀终究是没有得到答案。谷三听见了轻微的“咔哒”声响。随后，一直封闭着监狱的铁门缓缓升起，谷三顺势也就踏入了电梯之中，朱雀的声音还在身后回荡，她试图让慕容宇华出来和自己对峙，可惜没有人再继续回答她了。

谷三抱着男人的头颅缓步踏出了这座白色的塔楼，外面军队人员没有人再拿着枪指向谷三，所有人都仰头望着穹顶上的虚拟屏幕。

那里播放的正是慕容宇华传给谷三的内容。

那些年轻的士兵们眼神之中透出崩溃，有的已经半跪在地上干呕着，试图将曾经吃下的血肉吐出来。这是人类的本能反应，来自作为底线的道德感。

“我刚刚在监狱借用那边的屏蔽系统掐断了朱雀的中央控制。”谷三听见脑海中慕容宇华的声音忽然出现对她说，她仰起头，看着穹顶上的录像，那里继续播放着，除了机器人如何孕育婴幼儿的，还有一些残疾孩童出现之后，又是如何被解剖的。

事实上天空之城关于义体研究所发展速度之快几乎超出人的想象。即便在此之前已经有前人研究留下的文本资料，可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出这种让人类习惯的产品，依然是超出人想象的。

事实上许多研究材料正来自于这些机器人利用畸形婴儿所进行的活体解剖研究。

在视频的最后，还有当初天空之城升空时研究所幸存者们为之庆祝的画面。谷三在这一片欢庆的喜悦之中看见了尚且年幼的熟人——她看见林思牵着小妹妹的手，丝毫没有料到未来这座地堡之中会发生的一切，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人们一个又一个踏入舱门，而后挥着手，期待着自己登入的那一天。

穹顶之外的海水颜色也正发生着变化，谷三意识到整座大型移动城市正在向上升去，她往侧面走去，朝下一望，下方那片蜂巢一般的居住区域许多人跪坐在地痛哭流涕。虽说谷三没有办法亲身体会，但她多少也能理解这些孩子们的感受。

他们把这个城市当做信仰，一个完美无缺的地方，在这儿确实和要塞不同，这里看起来秩序井然，文明无比，没有血腥也没有杀戮。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最初哺育新生儿的方式就是最为血腥的。其实这件事哪怕扔到外面那些要塞去，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有的要塞把人命当做玩物，有的要塞上下级鲜明，所有人竭尽全力去压榨比自己第一等级的人。如果在那儿，忽然爆出来说他们正在用老去的肉体养育新一代人，大家反倒是见怪不怪，不过是觉得在另一种极端环境下迫不得已的选择罢了。

可这里是天空之城，这里是所有人都渴望能生活其中的地方。这座城市座右铭写着“数字是一切的信仰，科技才是我们生活的真相。”它太过于粉饰一切，也表现得太过文明。哪怕在面对背叛整座城市的罪犯，他们也总露出一副将要原谅一切的慈悲嘴脸。所有一切发生在这就过于离奇了一些。

谁能相信菩萨也会有血腥的一面？谁能相信慈悲为怀的城市所有一切分明就建立在杀戮之上。

这世上原本其实是允许黑暗存在，人们一旦习惯了黑暗也就对此见怪不怪，可惜的是这座城市向它的子民所展露的一切都粉饰的太过了。这里的孩子许多甚至不相信世上原来存在暴力，要不然怎么会有人在死亡将要降临的一刻才终于想到要反抗呢？

这座城市的秩序眼下已经彻底崩坏，与其说统治着这里的是城市资源，倒不如说是朱雀所缔造的一种秩序，当文明外皮被撕裂，露出内里血腥的一面，她的信徒原本深信不疑的部分也都随之瓦解。

谷三看着那些年轻人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手腕上的AI助理，可惜慕容宇华再一次短暂将朱雀屏蔽，而他接管了这些人的手环，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甚至不是在安慰他们。

谷三问：“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把真相展示出来？”

“不如说是对朱雀的报复。我在大脑之中所设定的程序，其实在一开始他们如果处死我只是直接回到我留在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安全区中的人造身体里。”慕容宇华无奈道，“谁能想到他们会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我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况且人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顿了顿，随着海平面渐渐在穹顶现身，慕容宇华告诉她：“现在，往右去，那里有一艘飞行器，让我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