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守备厅内坐的丰润伯、户部尚书以及几位品级不够无座的官员是明显偏向蒋综一派;而成国公、临淮侯、协同守备武靖伯等勋贵平时与长兴侯关系较好,像礼部尚书卢大人、都察院金大人、操江都御史赵大人等是被长兴侯强攀了亲戚,没得选择,只能站在他这一边;其他勋贵如魏国公府世子、临淮侯等,以及兵部尚书等官员则保持中立。长兴侯随意的扫一眼,发现持观望态度的勋贵和官员里,有不少人也曾在参他的联名奏折上签过名,想必也是有把柄捏在蒋综手上,并非真想与他为敌。
“长兴侯,咱家是南京内守备,你无故带兵扣押咱家,是想要造反不成!”
长兴侯呵呵一笑:“蒋公公好大口气,在南京一手遮天习惯了,莫非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土皇帝?本侯抓你便是要造反?”
蒋综自知说错话,连忙辩驳道:“咱家是犯了哪条律法,你倒是说出来!”
户部尚书也喝斥道:“内守备大人就算是犯了错,也得先禀告皇上,由皇上下旨捉拿,侯爷这么任性而为,岂不是没把皇上放在眼里?”
“要说罪名嘛,”长兴侯努力的想了想,手指敲敲桌面道:“蒋综私自砍伐贩卖皇陵树木,惊扰逝者,触怒神灵,引得近年天灾频发,致皇太子久病不愈,前几日更引雷神震怒,在座的不少大人都亲眼见到了,本侯不是在瞎说吧?”
众人:“……”
这理由也能成立?
蒋综一听他这话,顿时如坠冰窟,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长兴侯,你这是诬陷,那雷分明是你引来的!咱家要告你蓄意谋杀南京的守备官员,事情败露后狗急跳墙,想把污水泼咱家身上!”
长兴侯得意洋洋的笑道:“本侯蓄意谋杀,又巴巴的跑去救了你们,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再说了,本侯若有本事引来雷神,将整个玄武湖的湖水都烤干,你一条蝼蚁般的贱命,本侯顺手就捏死了,还用得着诬陷么?”
道理讲得通,但大家都觉得这事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又谁都说不上来。
长兴侯给扣的这顶大帽子可不是什么人都戴的起的,户部尚书张着嘴半晌没敢出声,其他人都默默佝偻起身子,以免被长兴侯注意到。
惊扰逝者,触怒神灵,引来天灾这种事情玄之又玄,一般只在其他罪名之后附加这一条,以佐证这人十恶不赦,毕竟拿不出确实的证据。正常情况下皇上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不但不相信,还得治攻讦之人的罪。然而他把皇太子的病扯上关联,这就十分微妙了。太子病了几年,寻医问药总不见痊愈,最近还有严重的趋势,皇正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愁的自己都吃不下睡不好,只怕也没有理智去判断蒋综的对错。而且所有太医都战战兢兢,蒋综若在这当口以这种理由押送回北京,正好给他们一个完美的借口。
一时间,外守备厅里静的可怕,长兴侯坐在上首第一张太师椅上,南京的守备官员们,第一次意识到传闻中不好惹的这个人,比他们想象中的更不好惹。
在回孙府的马车上,林霜听沈钰给她讲解这个计划。
“这也太扯了,皇上能相信么?要是把蒋综抓了,太子还不好呢,皇上岂不要反过来怪侯爷?”
沈钰面无表情的道:“年后我就进宫给太子制药,总会让他有些变化的。”仿佛谈论的不是太子,而是随便一只小猫小狗。
林霜看着他冷漠的脸,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心里想起长兴侯的话来:沈钰绝顶聪明,但是对人命毫无敬畏之心,若是让他得势,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长兴侯只看到他疯狂的一面,林霜却最清楚,真正的沈钰干净又纯粹,就像一个婴儿般,对未知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他那么单纯,永远专注于自己的探索,会花心思去钻研各种好玩的东西,一旦研究透彻便没了兴趣,目光永远在追寻新奇的事物。
这样的人绝不会主动去攻击别人,因为那些人不存在于他的世界里。他从小时候起就被各种人伤害,却默默承受着,裹一层冷漠的壳来隔离自己。蒋综那些人不知道,这是沈钰对这个世界的伤害采取的最温柔的回应,如果把他逼急了,他完全有摧毁一切的能力。
想到沈钰承受的一切,林霜心中突然一恸,眼泪决堤般涌出来。
沈钰回过神来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想帮她止住眼泪,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手足无措的道:“妞妞,你哭什么?”
“沈少爷,等太子的病好了,你还回来好吗?哪怕是做个药店的掌柜,也比在宫里强。”
沈钰胸中一阵酸胀,紧咬着后槽牙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半晌才道:“妞妞,我不能娶你。”
林霜哭的正伤心,突然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连哭都忘了。
“你你干嘛……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曾经痛恨孙四,恨他为什么不保护好你,恨他为了别的女人,让你无家可归。我也曾想过以后要保护你,可现在才知道,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到。讨厌被你看到这么狼狈的自己,妞妞,以后你不要再打听关于我的事情。”
“为什么,太子的病很难治吗?”林霜哭着道:“就算再困难,也不要说这种绝情的话啊。”
其实沈钰连日来的回避,她又怎么感觉不到,只是她认为这种回避根本没必要,以她与沈钰的关系,任何事情,只需要说一声便能理解。而且她也不想去沈家被沈夫人嫌弃,不愿以后跟沈钰因柴米油盐的琐事吵架,做单纯的朋友,是他们之间最舒服的距离。
不过沈钰突然提出彻底断绝联系,这怎么做得到?
沈钰终于没忍住,一滴眼泪从他眼里滑出,后面的泪水便再也关不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滴落。他哽咽道:“若你不打听,我便能自在些。”
“若你这样认为,我不打听。”林霜答应他,把帕子递给他道:“咱们是最好的朋友,永远只为对方着想,就算不能见面,不能说话,也要永远支持对方。”
“如果我变成你讨厌的样子呢?”沈钰低着头轻声问。
林霜微微一愣,狐疑道:“你想要做什么?”
沈钰摇摇头,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没什么。”
他这态度令人十分不放心,林霜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轻声劝道:“沈少爷,长兴侯对你非常忌惮,他认为你太聪明,破坏力太大,而你自己又驾驭不了这种能力。你现在有些失控,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能跟我说吗?”
“我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决定以后不再任人摆布。”
可他是去皇宫,去给太子制药,皇宫里是个人都比他职位高,怎么可能不任人摆布?
这分明就是要搞事啊!
林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孙府,可孙府里也不平静,南京城里的百姓莫名其妙把她当活神仙供奉。孙府一开始还热情接待,现在也开始厌烦了,大门紧闭着,只有门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对那些人说七小姐不见客。
长兴侯在年前将蒋综绑了送往北京,搅得半个南京官场的人过不好年,当然与蒋综有仇的例外。他不但将之前言官总结的一百多条罪状重新罗列,还将近年来发生的天灾人祸与蒋综使人砍树的记录一一对应,又瞎编了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得出结论:这些年所有发生的不好的事情,都是由于蒋综砍了皇陵的树,导致祖宗生气,这才频频降灾警示。
他这么大胆做这件事,并不是鲁莽任性,其实是听说太子越来越不好,皇上已经开始相信神鬼之说,经常请道士去宫中做法。现在他把罪魁祸首抓住了,皇上的恐惧找到地方发泄,岂不正好?
送走了蒋综这尊瘟神,长兴侯在南京彻底没了掣肘,一时风光无两,那些原本观望的官员都纷纷过来巴结,这个年长兴侯府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热闹,来送礼的官员将侯府的门槛都踏烂了。至于投靠蒋综的官员,长兴侯也不急着清算,不过是让王豪在小本本上记好,这些人一旦有错,加倍惩罚,有他这么虎视眈眈的盯着,以至于这批官员平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贪污、不敢懒政,竟成为大朗最廉洁实干的一批官员。
林霜和沈钰凑在一起过了最后一个相聚的大年,春节期间几乎都是在一起游山玩水,这种补偿式的狂欢过后,沈钰就要离开南京,去宫里给太子制药,以后前程不明,他们还有没有相聚的机会也未知。长兴侯倒是遵守诺言,在连轴转的宴请空隙间给他们送了几麻袋烟花爆竹。
春节过后圣旨如期而至,召沈钰上京,赵家见他前程已断,赶紧取消了议亲,沈夫人派人去赵家说合几次也没成功,只能躲在庄子里整天以泪洗面痛恨自己连累了儿子。
二月初天气回暖,江水融融,林霜在江东门码头送沈钰上北京,那日风特别大,码头上来往送行或是搬运货物的人很多,江面上船只鳞次栉比、密密麻麻,排了不知几十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只记得沈钰穿一身绯红底子彩绣金团花纹样缎面圆领袍,头戴镶宝琉璃冠,面如珠玉,风吹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他双眉如剑,目若晨星,决绝中隐有千言万语。
林霜哭成个泪人,站在码头上跟他告别,仿佛那船带走的,不止是沈钰,还有她整个童年的快乐。
船越行越远,渐渐变成天边看不清的一个小灰点,林霜固执的挥着手:
别了,沈钰!
别了,童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