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弘昼向弘历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多谢皇上成全,若此,臣弟便再没有辜负与牵挂。”
“朕也希望如此。”弘历的眉宇之间,凛然之气未曾消散分毫:“可惜同人不同命罢了,你这一份洒脱,朕终其一生,亦是不会有半分。”
“皇上拴在大清的江山社稷之上,臣弟从来不过是听天由命之人。既然额娘得以保全,而臣弟亦贪图大清山河壮阔景色,便在这里向皇兄辞行。”弘昼再度行礼,礼毕,安然一笑:“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适宜出行,还望皇兄不要惦记。”
再没有一刻逗留,连走在紫禁城平坦的甬路上,弘昼都不敢抬头。并非是畏惧了皇上的威严,害怕皇上改变主意,才这样战战兢兢。反而是因为她,他怕自己一抬头便忍不住要看向长春宫的方向,因为心里的记挂从头到尾,根本都搁不下,也甩不开。
哪怕是死,哪怕是砸断自己连着筋的骨头,弘昼也不希望真正的与她无牵无挂。只是她,真的好绝情,让他痛不欲生。
与弘昼见了这一面,兰昕久久不能平静,知道弘昼离开长春宫便去了养心殿,推断皇上必然知晓了此事。如此甚好不是么!不用自己去说了,兰昕喟叹不已,不知道皇上将会如何而来,是兴冲冲的兴师问罪,还是沉住去佯装不觉,如往常一样待她,仅仅是心里不舒坦而已。
还是,皇上真的介意自己与和亲王的这段情分,以至于会如同永琏薨逝前的那段日子一样凉薄无情。惴惴不安之中,兰昕等到的却是小侯子接来的消息。消息很讥讽亦很可笑,是于坤宁宫会面的事情。
索澜诧异不解,少不得多嘴问道:“娘娘,若太后的人当真暗中监视和亲王,何以这会儿还不晓得,和亲王方才面见过皇后,这会儿已经出宫了。难道说,是探子还未曾将消息送进慈宁宫?”
兰昕的心思原本只在皇上介意与否的事情上,听索澜这样一问,她心里这才有了重点。“你说的不错,许是因为皇上将慈宁宫团团围裹起来,探子的消息送不进去。也极有可能是太后另有谋算,有法子令和亲王去而复返。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好,这坤宁宫,本宫是非去不可。”
锦澜连忙走近一福,忧心忡忡道:“娘娘还是不去的好。奴婢想,皇上即便再疼惜娘娘,心里也定然是存了个疑影。退一万步来说,纵然皇上相信娘娘,亦绝对不会相信和亲王。若是这个时候,娘娘还巴巴的去,恐怕皇上心里对娘娘的信任亦会随之动摇。若是太后再于其中稍微动一点手脚,只怕……只怕皇上会怪罪也未可知。”
原本索澜也不赞同皇后去,这会儿锦澜既然已经开头拦了皇后,她亦随声附和:“姐姐说的极是。皇后娘娘,切莫再犯险了。皇上这会儿没有来咱们宫里,许是和亲王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皇上渐渐平静了些。若是娘娘您再去,激怒了皇上,盛怒之下,皇上没准儿会怨怼您去。虽说您是好心,可好心与疑心往往只差一个字啊。”
兰昕看了看二人的面庞,倒是情真意切至极。微微一笑,她先后抚了抚二人的手背。“你们了解的,不过是片面的皇上,而本宫了解的,不敢说是皇上全部的心思,但最起码也是大部分的心思。
倘若本宫不去,才会显得无私见有私,唯恐避之不及。生怕皇上从中发现了什么不好,惹得他疑心加剧。更何况,本宫此去,并非见什么和亲王。皇上比谁都清楚,本宫前去,是为了查出潜伏在宫里头,太后的血滴子。本宫的心思纯净明澈,皇上必然能看得清楚。”
慢慢的敛去多余的愁闷,兰昕微微含笑,却生生的咽下了后半句话。去不去都是错,她情愿为他做一些什么而错。暂且不论他是否相信,但至少自己问心无愧。
兰昕想要的,便是这一份至死不渝,问心无愧的情感。对弘昼,她的确是心太硬了些。虽然也有过好感,虽然也有过伤感,可那终究不是情爱的成分。她不愿意太软弱,她也不愿意给他一丁点希望,唯有伤的彻彻底底,才能让他死心。
男子毕竟都是小气至极的,尤其是这天底下最显贵的男子。若弘昼不知进退,恐怕祸连的不止裕贵太妃,还有她富察一族的无辜之人。
这么想着,兰昕着了件桃粉色的旗装,披一件但蜜合色的帛衣,簪带一支闻风醉流苏步摇,匆匆忙忙的往坤宁宫去了。
“皇上,皇后娘娘的凤舆,已经往坤宁宫去了。”李玉垂首毕恭毕敬道。
“和亲王呢?”弘历追问。
“有奴才亲自护送,和亲王已经出宫了。”李玉恭敬道。
“让傅恒过去吧。着和亲王的衣饰。”弘历原是想自己去,可他心里有些别扭,还未曾想好,该用怎样的一种态度面对皇后。是责备,是关切,是赞誉还是……还是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如既往的只相信她心里在意自己。
弘历原本就是矛盾的,他既希望皇后前往,为自己引出太后的血滴子,又希望皇后宁可忤逆自己的圣意,也不愿再与弘昼有什么牵连。可无论皇后是去还是不去,他心里都不安宁,这便是最难以说清的滋味了。
“奴才这就去准备,请皇上安心。”李玉退了出去,不过一转身的功夫,就听见皇上唤住了自己。“皇上还有何吩咐?”
“着人备辇,朕稍后要一并去。”唯有自己去过,才能安心不是么。
兰昕抵达慈宁宫的戏台子时,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四下里看过,发觉真的没有人,心绪才慢慢的静下来。左右她是来过了的,没有人也有没人的好处。只是一想到,不能暗中揪出忤逆皇上忤逆先帝,独独替太后办事的血滴子,兰昕就觉得愤懑不已。
“是谁?”索澜大惊,只因不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匆匆而来。且仅仅借着月色微弱的光亮,她已经看清楚此人的衣着,绝不是内侍监的装扮。“皇后娘娘,您快看……”
兰昕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觉得这个身影很是熟悉,可再仔细看看,便知道不是和亲王。于是她心里坦然了几分,慢慢道:“你们都退下,寻僻静无人之处候着,记得,脸上要有警惕之色,做戏也要做的像才是。”
索澜与锦澜对视一眼,见皇后胸有成竹,便不敢再这样的时候多嘴,极为担忧的退避开。
“你终于来了。”兰昕伸长了双手,示意对方不要行礼,只将自己的双手交递给自己。
傅恒在看见长姐的那一瞬间,心便已经凉了一半。“为何不婉拒皇上的旨意,明知道皇上是有疑心的。你这样做太冒险了。”怕四下里有人监视,傅恒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亦不敢显露自己的身份。毕竟他这身衣裳,是皇上叫穿的亲王服制。他是在冒充和亲王与皇后私会。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情,傅恒当时亦有些难以接受。可他冒充和亲王,总比和亲王亲自来要好许多吧。更何况他也是真的不放心,不放心和亲王,他的冲动,他的不羁,他的野性,以及他心中那团敢爱敢恨的火焰,随时都会将他心里最爱的人活活烧死。
“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兰昕慢慢的垂下眼睑,却没有松开自己握着傅恒的手。“你记着,倘若皇上对我生了疑心,你千万不可替我出头与皇上撕破脸。需知的,阿玛的儿子不少,可最有出息的便只有你一人。那些不成器,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那些,都指望着你来保全。若是你有什么不好,富察家族便真真儿没有希望了。
春和,长姐明知道皇上的心思,却依旧前来,是不愿意违抗圣旨,也是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宁愿叫皇上疑心,也不想忤逆皇上的圣意,是长姐太傻,可这十数年的夫妻情分,长姐不愿相信皇上真的只有疑心而已。”
看着长姐眼中攒动着泪意,傅恒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轻轻的松开她握着自己的手,慢慢的替她拭去眼尾的泪滴:“为何,要爱的如此痛苦。就因为长姐的夫君,是这大清最了不起的男子么?”他有些意冷心灰,恨不得替她痛。
“说句不该的话,春和以为,若是长姐当初选了和亲王,抵死不肯嫁入宝亲王府,现下一定不是这样过活的。和亲王再不济……也是全心全意待长姐的。不似皇上……顷刻间便会显露君王残酷的本性,翻脸无情……”
“住口。”兰昕有些急恼:“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说。”
“长姐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心,还是不敢面对这样凉薄的夫君?”傅恒的声音很轻,越是要紧的话,越是要轻轻的说才可。“可惜无论是哪一种都好,咱们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