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吉祥。”高凌曦空洞洞的眸子,像是没有聚焦一般。直愣愣的看着皇后走进来的方向,却像是穿过了皇后的身子,看得更远也看得更迷茫。“请皇后娘娘恕罪,臣妾不能起身给您行礼。”
兰昕对不上这样又空洞又没有光彩的眼神,几乎是情不自禁的蹙了眉。“慧贵妃,你……”是想问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可嘴还没完全张开,兰昕便看见弘历紧紧攥着她的手,似乎有些碍眼。倒也不是因为醋意,反而是皇上的话与凉薄。
方才提及贵妃的时候,皇上暗指她不懂事,甚至因为吃了闭门羹,便置之不理。若不是碧澜前来禀明,怕这会儿皇上也不会来储秀宫探望。然而……在慧贵妃面前,他竟然表现的很是坦然亲密,疼惜之情甚笃,究竟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得?
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悔过,还是仅仅是情面上的过场而已?
“御医说是脱阴之故。”高凌曦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娘娘不必忧心,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无妨。”
虽然兰昕并不精通医术,却也听过这样的说辞。脱阴,那是肝肾过度损耗所致,轻者会致使视力减弱,重度时视力甚至会完全丧失。难为贵妃说的这样轻松,难为她还能平静的由着皇上握着手说话。
兰昕心里不是滋味,脸色是真的不怎么好看。其实说白了,她是忍够了。从前无论多么难受,多么委屈,她也不会在弘历面前表露,硬生生将所有的委屈都藏在自己心中,一个人甘之如饴的承受。
理由很简单,她以为她这样做能换来他的真心。对于妻子来说,没有什么比丈夫的真心要紧。然而当看透了这些不过是皇上一贯有的处事之风,根本无关情分,兰昕的心已经凉透了,那是濒临绝望的一种无奈。
说不出有多痛,也说不出有多恨,像是一根断针扎在心上,却怎么也拔不出来。除非……你愿意划开伤口,用锋利的刀尖,把它剜出来。哪一种更疼,恐怕只有伤心的人才能分辨才能体会。弘历不会,皇上不会。
“御医是怎么说的?”兰昕像是问贵妃,也像是问皇上,语气略微有些着急。
弘历看了她一眼,泫然道:“乃内因阴虚之症。邪中于阴,脉相足见微弱,伴随手足厥冷。”言毕弘历轻轻揉捏鼻骨,缓了口气道:“幸亏发现的及时,还不至于酿成大祸。朕已经吩咐御医细细诊治,相信假以时日,病情便可慢慢的好转。”
“让皇上皇后忧心了,臣妾罪过。”高凌曦不是想讨好谁,也不是将自己摆在谦卑的位置,她心里也有气,于是温婉之下,深深的埋藏着刻意的疏离。好像她自己也从未看透过面前的男子。甚至不愿意与他亲近。
被他攥着的手指,犹如一根根冰冷的冰溜子,怎么也捂不热。而内心的抵触,让她根本无从感觉到来自他的温热与柔情。她们经历过生死,那时是真的彼此需要对方,但或许,不过是一时的感触与感动罢了。当日子恢复了平静,心也不再那样激动了。
于是那种生死相依的感觉,终究还是被红墙里的岁月,打磨的光滑平淡了。
“时辰也不早了,皇上明儿一早还要上朝,贵妃这里就交给臣妾来照顾吧。”兰昕不想再和他离的这样近,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了心中的怨愤,会做出连她都无法预测的举动。倒不如眼不见为净,不看见他,或许心里能好受一些也未可知。
弘历正要说什么,却是内侍监通传,说娴妃来了。“这么晚,你竟也过来了。”弘历有小小的惊讶,但是瞧见娴妃来,他还是舒心的。
“臣妾从慈宁宫返回寝宫的路上,遇见了返回御药房取药的小太监,得知贵妃身子不爽,而皇上皇后俱在,便赶紧来瞧一瞧。”盼语没有过多的情绪外泄,说话的时候规矩的福了福身。“贵妃可觉着好些了么?”
“有劳娴妃惦记,本宫无妨。”高凌曦的眸子,依旧只有空洞。从前的黑曜石,此刻没有一星半点的光彩。从她的眼神,你根本不可能看见她的心事。除非,你觉得她的心已经被掏空,以至于眸子空洞到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忧能伤身,贵妃的身子一向都弱些,需要好好调理才是。”盼语见皇后面色不愉,少不得乖巧道:“皇上与娘娘也累了一日,不如回宫安歇吧,贵妃这里有臣妾照顾在侧,必然妥当。稍后等药送过来,臣妾会侍奉贵妃用下,还望皇上皇后宽心。”
若是平时,兰昕不会有抵触,可这会儿,她不想离弘历太近。几乎是娴妃的话音儿才落,她便婉拒道:“难为娴妃你这样有心,只是为太后侍疾不是容易的事情,白日里你已经忙碌整日,又怎可在此继续看顾贵妃。
你还年轻,成日里总是这样劳碌,只怕也伤身子。本宫正劝皇上回宫安歇,不如你就陪皇上一并回去。”
弘历见兰昕这样说,也不好坚持什么。“你自己也要注意身子。”
“是。”兰昕颔首凝重应声。
“凌曦,朕明日再来瞧你。”弘历依旧不放心的叮咛一句:“宽心歇着,别胡思乱想。”
兰昕一时有些发懵,她听不出这句话,是皇上说给贵妃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总之那感觉奇奇怪怪的让人很不舒坦。不去想就能宽心么?还是只要认真去想了,就是胡思乱想?八成是皇上希望,这满后宫都是乖巧听话,温顺恭良的女子。
对着他的时候,除了温婉可人,善解人意,懂事识大体,便再没有别的了。他不许她们有自己的心思,更不许自己有自己的心思。又或者说,他仅仅是希望这后宫三千的粉黛,都如实将他的心思当成是自己的。
呵……兰昕怎么都觉得很讽刺,那是什么样的情怀呢?
“皇后娘娘不用在这里陪着臣妾。”高凌曦听见皇上与娴妃的脚步远去,才道:“臣妾时好时坏,能看见一些也看不见一些。左右现在是夜里,臣妾也不用去看什么,娘娘的凤体要紧,还是回宫去歇着吧。”
“这些年,本宫能与你秉烛夜谈的时候也不多,既然来了,不如好好说会子话吧。”兰昕看了一眼慧贵妃的手,见她握着帕子不愿意松开,只喟叹一声:“你陪着皇上经历过生死,险些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难道区区这一点委屈,你却受不住了么?”
高凌曦不是完全看不见眼前的人,只是她的轮廓格外模糊:“有些事情,过去了就会淡了。但紫禁城里的日子却是真真儿的磨砺人,臣妾受不住有什么要紧,折损的不过是自己的身子罢了。”
“你这样恩宠优渥,竟也说出如此凉心的话。后宫这么多孤苦没有恩宠的女子,她们又该如何挨过?”兰昕是在问她,也是在问自己。其实皇上待她,在旁人看来已经是格外的好了。可自己心里的苦涩,旁人又其能体会。
高凌曦果然嗤嗤一笑,柔和道:“娘娘是旗人,臣妾虽然被皇上亲旨抬旗,可到底是汉人出身。套用一句汉人常说的俗语,那便是针不扎在肉上,不知疼。若不是纯妃复宠,臣妾又岂会知道皇上如此凉薄反复。”
兰昕轻轻抽了一口凉气,平静了心气儿,才道:“贵妃僭越了。”
“是。”高凌曦好不加以修饰:“臣妾的确僭越了。皇上是臣妾的夫君,更是臣妾的主子。主子有错,只有奴才担着,却不能说。于是臣妾只是怄坏了自己的身子,却不敢对皇上怒目。”舒唇而笑,高凌曦满不在乎:“既然已经说了僭越的话,那臣妾便是多说一句也无妨。皇后娘娘,您不是也这样觉得么?”
没有接这话茬,是因为兰昕到底过不去自己的心。“有件事情,贵妃知道了或许会宽慰一些。与纯妃的事情,并非是皇上有心,而是纯妃……使了手段而为之。在皇上心里,无论到何时,纯妃也不可能越过你去。你安心养病,身子比什么都要紧。”
“以色事人,是不会有好结局的。”高凌曦虽然看不清头顶上的帷帐,却竭力让自己仰着头:“臣妾的身子即便养好了,也终究不能诞育皇嗣。从前以为,皇上在意臣妾才会不在意臣妾不能生育。现在才明白,皇上在意的不过是臣妾的花容月貌,可容色衰驰,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终究有一天,皇上会看厌了,那臣妾又该如何自处呢?”
兰昕还未曾开口,高凌曦便又道:“臣妾想过,将纯妃的三阿哥接进储秀宫来抚育。从前是皇后娘娘您为了钳制臣妾才有此计,如今,臣妾不过是想寻个倚靠。但转念,其实有没有三阿哥都不要紧。纯妃作恶多端,但她竟然还能为皇上诞下皇嗣……
娘娘,您说皇上不是情愿的,难道纯妃还敢要挟皇上不成。她又凭什么要挟皇上?更何况,皇上就是不情愿,难道纯妃敢对皇上用药么?”
兰昕很想说纯妃是用了药,也很想说纯妃的确是要挟了皇上,可要挟皇上的借口,她却根本就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