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躬着身子,将一碟以青花赶珠龙纹盘盛着的绿豆酥饼端了上来。抬眼见皇上面色平和的阅着手里的折子,才敢略微出声:“皇上……”
看了大半日的折子,弘历正觉得有些疲倦,深吸了一口气,竟然嗅到一缕熟悉的香甜味道,随即搁下了手里的东西,看了身前站着的李玉。“是绿豆酥饼?御膳房平日里做的,不都是绿豆糕或者绿豆酥么?”
眯眯一笑,李玉忙不迭的端上前去:“御膳房准备的糕点,都是应季应节的吃食。宫里头讲究什么时令吃什么东西。入了夏,绿豆解暑,自然是要准备的。皇上请先尝尝。”
李玉将银筷子递到皇上手中,等皇上吃下一块儿才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可御膳房的心思,哪儿有娴妃娘娘这般周全啊。光是这糕点的样式,看着也精致不是么。皇上您瞧,这雪白的饼衣中心,以杨梅的汁儿点了五瓣红梅煞是好看。足可见娴妃娘娘之用心。”
弘历嗅着龙涎略微苦涩的香气,尝着外酥里嫩绿豆酥饼,只觉得心上的浮躁被这样沉静的美好逐渐抚平。脑子里浮现的唯有娴妃算不上国色天香,却足以使人沉醉的微笑。这样的女子,无疑是个谜。一个让人猜不透的谜。
“晚些时候,朕在西暖阁见娴妃。”弘历轻轻的拍了拍手上的酥饼渣儿,含笑道:“朕阅完折子你再去请,省的让娴妃空等。”
“嗻”李玉满面笑意,灿灿道:“皇上和娴妃娘娘当真是心有灵犀,娘娘也说,等晚些时候再过来给皇上请安,以免打扰皇上的清净。”
只是含笑,再没有多说什么。可是,李玉能清楚的看出皇上的真心。他轻轻的拭了拭鬓角的汗珠,躬着身子又退了下去。
小窦子笑嘻嘻的迎了上来,端着一碗热茶:“公公,赶紧喝一口吧。这一日奔走劳碌的,也总归是辛劳。”
李玉不想自己如今在新晋的内侍监眼里,已然是大公公了。算一算,自皇上入宫以来,他伺候也足有八个年头了。当得起这些猴崽子们一声公公。“给皇上办差,没有什么辛劳不辛劳一说。皇上这会儿看折子呢,你们都谨慎伺候着,没事儿别去打扰。本公公得去一趟承乾宫,给娴妃娘娘传句话。”
“嗻,公公放心就是,奴才们定当醒着神儿,一准儿出不了错。”小窦子接过了茶碗,信誓旦旦道。
李玉嗯了一声,快步走了下去。自从皇上安排王进保和陈进忠成日里扎在慈宁宫,内务府便挑选了这些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入圣前伺候。在皇上面前,他们自然是战战兢兢的说不上话,哪里又有自己伺候了数年,更能吃的准皇上的脾性呢。
其实侍奉皇尊这条路一点也不好走,李玉走了八年就不踏实了八年。这八年来,他总是惶恐不安,怕自己有一星半点的错处,也怕自己做的太好。总之,这八年来,李玉根本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即便是不轮值守夜的时候,他也悬着一颗七上八下难以安稳的心,惴惴半个晚上。谁让他干的,竟是掉脑袋的活计。
“李公公好。”
这声音格外熟悉,惊得李玉猛得回过身来。“是你,这大白天的,你不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当值,跑到这宫道上来做什么?需知的守城的侍卫是绝对不可以走进内宫之地的。何况这里还是禁地,三五步便是妃嫔娘娘们的寝宫,你是不是活腻了。”
那人轻微一福,不以为然道:“有公公这说话的功夫,奴才要说的事情都已经说完两回了。真不知道公公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安危呢,还是太过胆小懦弱了。奴才敢在白日里见公公,自然是上头有吩咐,名正言顺。否则就算公公不怕,奴才还不想早早就归西呢。劝您还是别净操这些没用的心。”
“那你快说吧。”李玉有些不耐烦,四下里看了看,倒是没有谁在意他与侍卫说话。
“这些日子,宫里刮过的都是承乾宫卷起来的风。主子说了,既然承乾宫能拨乱反正,重见天日,就由着她刮就是。公公能提携就提携,能帮衬就帮衬,有了这一位的好,主子自然不会亏待公公。”那侍卫说完话,见有几名内侍监匆匆而来,旋即警惕起来。
改口道:“水车每一日从京郊的玉泉山送清泉水入宫,必然是要经过神武门。领班总管让奴才来问一问公公,近来水送的越发多了,时辰是否要提早一些。否则万一冲撞了宫里要紧的事儿,又或者耽搁了时辰,怕皇上怪罪。”
李玉嗯了一声,附和道:“这些事本公公自然会吩咐内务府兼办,回了你们侍卫首领,不要动不动就把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往本公公这儿推。本公公最要紧的差事就是办好皇上交代的事儿。去去去,赶紧回去做你该做的。”
“告退。”那人奸猾一笑,得意的神情难以言说。
李玉心揪的厉害,这些日子,他得到的指令皆是替娴妃复宠出力。如此一来,这一趟承乾宫还是非去不可了。
朵澜迎了李玉进来,欢喜道:“娘娘,皇上身前儿的李公公过来了。”
盼语闻言搁下了手里的针黹活,笑道:“可是皇上有什么话?”
李玉躬身行礼,周正道:“回娴妃娘娘,皇上用了好些绿豆酥饼,甚是喜欢,让奴才来知会娘娘一声。稍晚些时候,皇上阅完折子,请娘娘去西暖阁伴驾。”
“知道了。”盼语浅笑辄止,两颊生出好看的桃粉之色。见李玉没有告退之意,她心里便有数。“公公是否还有什么话?”
“娘娘请恕奴才多嘴。”李玉躬着身子,一脸的笑意顿时泯去,忧愁不已:“这些日子,奴才一直陪伴在皇上身侧,瞧着皇上心绪欠佳,也是真心的着急。得亏那一日娘娘陪着皇上从储秀宫返回养心殿,又说了好些话,使皇上稍微松乏了些。
皇上这几日才算是搁下了心里的郁结,看起来总算是好一些了。所以奴才斗胆,说句私心的话,求娴妃娘娘得空多去陪陪皇上,说说话,品品茗什么的,也好让皇上知晓,娘娘最是在意关心皇上。省的皇上闷闷不乐……”
说到这里,李玉眼尾的余光飞快的打量了娴妃一眼,见娴妃的确有心动之意,不免心宽了些。
“本宫有数了,劳烦你走这一遭。”盼语使了眼色,让朵澜好好将人送出去。心里便算是有了些底气,连皇上身边的人都能瞧出来,皇上是真心喜欢与自己亲近,那是不是代表,昔日的种种不好,皇上都渐渐的忘却,只记得那些美好而温馨的画面。
“奴婢向娘娘道喜。李公公方才的话,奴婢一个字儿也没落下,听得真真切切的。可见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娘娘挨了这些时候寂寥的日子,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朵澜笑吟吟道。
盼语没心思在做那些针黹活计,索性轻轻斜身倚在手边的软方垫子上,慢慢的笑了出来。“你倒是嘴甜话美,比李玉说的还中听写。只是本宫不知道,皇后娘娘也是这么个心思么?”
朵澜微微一怔,不知道娴妃如何有此一问。
见她不做声,盼语蹙了蹙眉,又揉了揉自己肿胀的脑仁,凉心道:“从前是乐澜、溪澜,如今是你。本宫并非待你们不好,可你们每个人都叫本宫失望。这些日子,本宫有不少消息都是你送进皇后耳中的。为着你仅仅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没有做让本宫难以承受的事情,本宫只当没有瞧见。
朵澜啊,你就当真不想站在本宫这一边么?还是你觉得,本宫与皇后相较,你始终只认皇后这个主子?”
话挑明了,朵澜倒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奴婢的确将娘娘的境况与心思透露给了皇后娘娘。可从头到尾,奴婢没有害过娘娘,也没有想过要害娘娘。其实当初,娘娘向皇后要了奴婢来,不也是为了让皇后安心么?娘娘既然一早就情愿将皇后娘娘的人安插在自己身边,那么今时今日这些,总该都是您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这倒是问住了盼语,她是不是早就该知道,皇后是不会对后宫任何一个人放心的。“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本宫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到这些。只是,长此以往,你觉得你能游刃有余的穿梭在皇后与本宫之间么?”
“皇后娘娘的心与娴妃娘娘的心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希望后宫安宁。奴婢并不觉得,效忠皇后就是与娘娘为敌。”朵澜坚毅的眸子,没有半点闪躲:“可能娘娘您不信,皇后娘娘心里是希望娘娘您有风光重临的一日。”
“皇后为何希望本宫能复宠,你想过么?”盼语不敢肯定,自己这一回得宠会不会又是昙花一现,怎么能轻易的相信了朵澜的话去。其实,她疑心的并非是朵澜不忠,也并不是皇后有心摆布,她是不知道,究竟在皇上心里,她有多要紧。是不是真的还能当得宠妃这个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