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烦闷,好容易挨到日偏西移,弘历才有少许心情,往圆明园里走动走动。此时风动送香凉爽而惬意,早已经没有了烈日当空的炙热,反而凭添了继续如秋一般的凉意。顺着清澈蜿蜒的流水而行,看着红鱼戏水,波光粼粼,心里的烦闷躁动竟然也慢慢沉淀下去。
李玉隐约觉出,皇上这会儿心情好了许多,机灵道:“这样好的景色岂可辜负,奴才多嘴,皇上不如请哪位娘娘结伴而行,同游一番,更不辜负这样的好景。”
高恒的事情令弘历头疼不已,这会儿提及后宫,好容易沉淀下去的烦闷,又如同鱼嘴吐出的水泡,轻飘飘就浮了上来。“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嗻。”李玉躬着身子应声,脚下的步子当即就停了下来:“皇上,奴才们原是不能离开皇上太远。可也不敢搅扰皇上的清净,不如远远跟着可好?”
“唔。”弘历看李玉已经停下了脚步,也没有多言什么,只身一人慢慢的朝前走着。茂树葱郁,不时又飞鸟明快的啼鸣,亭台楼阁,仿佛画中仙境。若是时光只停留在某一时刻该有多么的好,许多事情,总是在不经意间流失了模样。
隔着一排翠竹,弘历忽然瞧见远处的亭子里,若隐若现了个衣袂飘飘的身影。时而旋转,时而翻飞,时而高时而低,那淡淡的嫣粉之色,在翠绿的竹间格外醒目。却没有铺张,反而犹如一株美丽的格桑花。
“是舒嫔么?”弘历自然知道,宫里最善舞姿的,便是从前的恩妃与如今舒嫔。恩妃不在了,唯有舒嫔的舞姿才能称得上游龙惊鸿。
那女子忽然停下了舞步,一闪身便不见了身影。
弘历很是奇怪,少不得快走几步,穿过那谈不上茂密却足以掩藏住佳人容貌的竹林。“是谁在这里起舞?为何见了朕来反而要躲避?”
更像是弘历在自言自语一般,除了偶尔几只俏皮鸟儿的叽叽喳喳的应声,便是再没有半点痕迹了。仿佛所见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或者说,眼前的美景无非是自己凭空的想象罢了。
“皇上,出什么事儿了?”李玉听见声音,紧忙快走两步,领着人跟上来。“皇上有何吩咐?”
“可看见有一女子经过么?着一身嫣粉的舞衣?”弘历不肯相信那是幻觉,一定是有人在跳舞。于是他边问李玉边继续寻找。未免有疏忽,稍微一想,弘历便吩咐道:“你们四处看看,若是有人,别惊着了。只管带来与朕说话。”
“嗻。”李玉应了声,连忙吩咐身边儿的内侍监去找。虽然李玉没有瞧见什么,可光凭皇上的反应,他便知道,那个犹如昙花一现的仙子,一定就是主子吩咐要格外提防的人。而这个人的出现,如今还不知凶吉。
四下里搜查过,奴才们并没有发现什么。
弘历不知为何会有些小小的失落,兀自叹了一声,便道:“朕去瞧瞧舒嫔吧,也有好些日子没看她跳舞了。”
“嗻。”李玉吩咐了人打点,便小心翼翼的跟在皇上身侧。
“朕糊涂了。”弘历停下脚步,冷然一笑:“朕忘了,自从恩妃去了,舒嫔就不爱跳舞。朕无谓凭白惹她伤心。恩妃死的惨烈,朕至今难以忘怀。想必舒嫔也是如此。”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仁,又捏了捏鼻骨:“还是去瞧瞧皇后吧。”
心里不平静的时候,弘历只想和能让自己平静的人在一起。兰昕的性子一向宽和,且高恒之事多少会累及慧贵妃,既然与贵妃有关,也就算是后宫之事。想来和皇后商议一下,才不会有不妥。
“是,奴才这就着人先去知会皇后娘娘一声。”李玉心想,皇上看见的女子必然就藏在皇后的住处。这一去,兴许能遇上也未可知。只是愉嫔那里,似乎还没有什么动静。主子的意思是,若是拦不住此人得宠,也得想方设法让她听话。后宫里已经有太多不让人省心的宫嫔了,总不能一个一个的增加。
想到这儿,李玉只觉得心烦意乱,其实后宫里的事儿和他一个阉人有什么关系呢。为何偏偏是择了他?
“皇后娘娘。”魏雅婷慌慌张张的回来,脸色十分不好看。绿豆粒儿大小的汗珠,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她光洁的额头,看上去有些可怖。“臣妾怕是……让皇上瞧见了。”
兰昕正摆弄着手里的月季,银剪子咔嚓一响,残败的枝叶便落了下来。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她只是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娘娘,那可怎么办?”许是还没做好准备的缘故,魏雅婷的脸色不太自然。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真真儿是怕要跳出来了。“臣妾不知道皇上是否看见了臣妾的容貌。这该如何才好?”
“你慌什么?”兰昕不解的看了她一眼,十分诧异:“你既然入宫了,就是皇上的人。遇见皇上,让皇上瞧见你的容貌,都是寻常的事情。为何你如此紧张?到底是心慌畏惧,可你能告诉本宫,你究竟在畏惧什么么?”
魏雅婷被皇后问住了,当真是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难道她能说,她不想与一个自己根本就不爱的人亲近,还是她能说,从头到尾,她既不想成为旁人的替身,也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她仅仅是想留住这样宁静的岁月,留住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仅此而已。
“臣妾不懂该如何侍奉皇上,也不会侍奉皇上……”
将手里的银剪子搁在索澜捧着的黄杨木托盘里,兰昕含笑凝视自己打理的月季花,轻声慢语:“没有人天生就会侍奉皇上,但怀安精心栽培你这许多年,想来也不会有问题的。皇上不喜欢胆小怯懦的女子,想来也未曾真的看清你的容貌,否则这会儿已经着人来查问了。你就放心吧。”
“可是皇后娘娘,臣妾实在怕自己力不能及,辜负了娘娘的一番错爱。”魏雅婷对皇上的抗拒,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反而随之时间的推移而越加浓重。尤其是当她知道,自己不能在与竹林苑避世,躲开纷扰与争斗了,她的恐惧之感陡然增加,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
“娘娘,皇上过来了。”锦澜含笑进来,喜声道:“李玉打发了个小太监先来通传一声。想来皇上随后就到了。”
“皇上劳累一日,去瞧瞧参汤熬好了么。”兰昕丝毫不理会魏常在,只吩咐锦澜:“等会儿端一盘新剥的莲子来,要带着莲心儿的。”
“娘娘,臣妾……”魏雅婷没出息的颤抖着,她很害怕是皇上瞧见了她的容貌,才迫不及待的来瞧皇后。她不想侍寝,也不想再陪伴皇上身侧。可这些话,叫她怎么敢对皇后说。
兰昕并非没有猜出她的心思,只道:“若是本宫没记错,你才十九吧?皇上登基时,娴妃也才十九,转眼八年过去了。本宫已经老的不成样子,而娴妃也不再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这些久久陪伴在皇上身边儿的人,无论多么风光都好,终究是敌不过岁月无情。
雅婷,你可知本宫有多么羡慕你。该芬芳吐艳的时候,倘若错过了,该有多么可惜。你已经在上林苑熬了这几年,难道还不够么?即便你心里有结,就不想想你父亲临终前的遗愿么?魏家能指望的,怕是只有你一个了。
一入宫,命就不是自己的命了,荣耀也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荣耀。本宫栽培你,不光是为了本宫自己,也是觉得你应该有这样好的一份恩宠,你当得起。”
魏雅婷有些不明白,皇后何以宽宏至此,硬是要把自己送到皇上身边。难道她不会心里不舒坦么?她真的不会嫉妒么?正想要再问什么,却见皇后整了整自己的衣饰。
“参汤准备妥当了,你可以选择是自己端上来,呈于本宫,还是让锦澜端上来呈于皇上。”兰昕看似平静的眼眸之中,蕴藏着澎湃的巨浪,她不知道魏氏会如何选择,却知道自己有多么的迫不得已。“去吧。”
虽然退了下去,可魏雅婷的心一直沉着,脑子里不时浮现昔年家中的光景。会很想父亲与母亲,很想家中的姐妹们,可惜如今的那个家,已经凋零衰败的不成样子。她柔韧的肩膀,真的能扛得起这样重担么?
“臣妾给皇上请安。”兰昕明快一笑,动作优雅的福了福身。
这是弘历眼中的她吧?其实这福身的动作,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无关情分与否。“皇上这会儿过来,想必是用了晚膳吧?臣妾让人准备了参汤,一会儿就好。不如请皇上先尝尝圆明园里的莲子可好?”
弘历慢慢的走进来,似乎脚步沉重。“是没去了莲心儿的吧?”
“是。”兰昕略微颔首:“莲心清苦,最解心苦。苦自有苦的好处。”从弘历的表情,兰昕不难判断,他并没有看见那身影的容貌。否则一进来,便是要追问究竟了。哪里还有这迫切沉稳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