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月向前伸出手去,颤颤地将手指触到小孩子小小的脸颊上。那孩子专心吸着,也不哭,只略略动了下身子作为回应。她疲倦地一扯嘴角,道:“我竟然还有命看到他。”
她本以为,受冷不露锋芒就是一种保护,她以为她日后会永远平安而默默无闻地在宫内生活下去,即使四皇子被宸妃收养,只要他能平安长大,江心月也心甘情愿。然而,她错了,她不知为何无比落魄却仍要被杀戮。
也许这就是深宫无可改变的命运吧。
菊香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娘娘放心,毒已经解了。小皇子一点事也没有。”
此时媛媛也被乳母领过来,宫人们不敢告诉她母亲中毒的事情,她只是欣喜地爬上江心月的床榻,瞪着大眼睛去瞧新生的弟弟。
江心月看着自己的儿女们,笑道越发温柔,她的手指放在四皇子的脸颊上不肯移开。终于四皇子不喜欢她的手指,小脑袋一侧,细细弱弱地哭了起来。
江心月突地有些惊骇,她失声道:“他的哭声为何这么弱?”
菊香见掩饰不住,终于落泪道:“娘娘,娘娘您千万不要担心,是因为受毒影响了您的生产,四皇子才会体弱。然而齐院使妙手回春,毒已经解了,四皇子体内也没有余毒,日后只要好好调养很快就会恢复的。”
此时江心月的头脑才清醒过来,她问菊香道:“是什么毒?”
菊香将瑧首深深地低下,吐出两个字:“凶夭。”
仿佛黑夜中“咔嚓”地一声闪电,将苍穹猛烈地劈开。江心月的手倏地一把拽住了床沿,死死地用指甲扣着。她想起那一年,那一年怡和宫里狠狠被掷在地上的一锅“雪蛤红枣鲷鱼汤”,那一年殿外鹅毛般倾泻而下的大雪,那一年慎刑司阴冷而黑暗的牢房,那一年审讯室里的鞭子抽在身上的声音……
花影对此毒的描述是:可使孕妇流产,幼儿中毒,均难逃一死。它的奇妙之处有二,一在于其毒辣非常,不必入口,闻其味便可杀人;二在于只对孕妇和孩子有效。
那种奇毒没有味道也没有颜色,她一直恐惧,她知道这东西的毒效一定是极猛烈的,所以当年她才会救人。然而如今她终于知道这东西用在身上,会有什么样的效果了。
真是疼得生不如死,嘴里不光是血腥,还有腐臭,那口紫黑的毒血喷出来,血液粘在她的嘴唇上,嘴唇都会觉得疼。
那一年她死里逃生,却不曾想到多年之后她仍然逃不过那东西的毒手。菊香在侧劝慰着她道:“娘娘,您不要怕,这种奇毒狠辣凶猛,然一旦遇到解药就会被极力压制,被清得一干二净。所以您和四皇子的身体都绝对不会有事……”
江心月呆滞地静默半晌,方才喃喃地道:“齐院使虽医术高明,然而……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吧……”
菊香愣了一片刻,才回道:“确实是齐院使立下大功。他是从古籍中发现的解药的配方。”
江心月摇头道:“不可能。那一年出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宫里没有凶夭的解药。”
菊香答不上来,她不再说话了。江心月的身子毕竟很虚,她软软地靠在背后叠起的两个垫枕上,想了一会儿便觉头疼。她丢开了齐院使的事,再次问菊香道:“是谁做下的?”
这一次,菊香的头低的更低了。她的声色几不可闻,却极其清晰。她说:“是良妃。”
江心月先是一愣,继而嗤笑道:“胡话。良妃如今怎样?她是被当成替罪羊,但皇帝应不会赐死她吧?”
她说话时透着隐隐的担忧,皇帝冷酷,赐死良妃的事也完全做得出来。不过良妃是左相的孙女,族中虽已经没有势力了,然皇上若有些良心,就应顾及左相曾经的恩德。
“你的聪慧,果真在我之上,瞬间就能猜出良妃的冤情。”菊香还为来得及说话,便从殿外闯进一紫衣女子,她身侧仅跟着一个宫女。
“宸妃娘娘?”江心月惊呼道。
“娘娘何必尊称与我。您原来是刚醒,很多消息还不灵通,连自个晋位都不知呢。”宸妃低低屈一礼,道:“臣妾给德妃娘娘请安。”
江心月听闻一声“德妃”,又是一阵惊愕,她半晌才道:“皇上对本宫……”
“不错。你翻身了。”宸妃的笑容妩媚而冷冽。她平静地,絮絮地将皇帝对莲德妃的隆恩,对四皇子的隆恩如叙述历史一般地缓缓讲出来,然后满面冰冷地看着江心月惊愕的样子。
江心月惊多于喜,她与孩子历尽生死,如何欢喜地起来。然而她对那突如其来的皇宠,突如其来的什么“紫薇坦祥瑞”,确实十分惊愕。
宸妃讲完了,随即冷冷一哼道:“你就当是大难不死,定有后福吧,你如今的荣耀,可是九死一生换来的。然而……”她说着面上的冷色更甚,道:“你是捡回一条命,我也是捡回一条命。因为你,我才是差点万劫不复。”
“此话怎讲?我与我的孩子差点一尸两命,与你有关?”
宸妃逼视着她道:“当然!你出事后,守在你殿内的良妃黎如身上被搜出了毒源,可盛装那东西的香囊是我赠予她的!那里头装的全是桂花,天知道怎会有‘凶夭’毒粉跑进去!”
江心月看她良久,才挤出一丝苦笑道:“我相信你的话。”
“谢你信我,我来此地无非是为了澄清自己。即使你我不和,我也最厌恶被无辜冤枉的感觉。”宸妃极疲倦地闭上眼睛,叹一声道:“我被推进这个血坑中,竭尽全力却仍是无力翻身,我找不出那个谋算者的漏洞。皇上没有办法,他拿良妃来替我背黑锅。良妃被褫夺封号贬为嫔,圈禁北三所,我这才捡回一条命。”
宸妃说完,惨然一笑道:“我与良妃一同协理六宫,她的封号‘良’字名副其实,她确实是个温良的人。她教我那些琐碎的宫务,帮衬我去应付皇后,虽然我们也只是利益相交,她也毕竟是在帮我。然而……然而我却害她至此。”
江心月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为良妃难过,更为她自己难过。
宸妃摇头叹息,忽而眸色一转,又是满面凌厉地盯着江心月道:“钦天监里的那群老骨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竟说四皇子是什么紫薇坦的祥瑞,皇上一高兴,您便成了德妃。这往后啊,皇上可就不能隆宠臣妾一人了……”她说着目色凛然:“只是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蛊惑了皇上。”
“宸妃说完了话就请回吧。”江心月听她最后一句话心里极不悦,便冷下脸来下了逐客令。
“我很厌恶你。”宸妃斜斜地瞥着她道:“然我更厌恶凤昭宫的那一位。”
宸妃走后,江心月因说了太多的话,身子很虚,随即躺下歇息。
这一次生子,变数太多。中毒,得救,又得势,她这样静静地平躺在床榻上,内心的烦杂却汹涌着。她想着那“凶夭”剧毒,又想着晋位和封赏的无上荣耀。宠辱交替,宫闱沉浮,她如一叶孤舟一般起起落落,风浪翻涌。此时的她,心中只余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挣扎沉沦的疲倦。她心力交瘁,极深沉地睡了过去。
待到傍晚时,她才被唤醒起来,由菊香给她喂一些清粥。
之后,她将玉红、菊香、贵喜几个心腹全都叫进了大殿。她虽然身体仍很病弱,然她已经再也不得宁静了。
“凶夭”奇毒是她恐惧的噩梦,四皇子如今体弱也令她恨地咬牙,她命宫内所有的人手均开始彻查此事。菊香对她极详尽地描述道:
“当时是齐院使在良妃身上发现了不对劲的香囊,那香囊的确是宸妃赠与良妃。娘娘生产当日,宸妃举止慌张,曾将茶碗都打翻在了皇上的衣服上……”
“可以理解,她是嫉恨我能够得子,不一定是因为非作歹而慌张。”江心月摇头道。
“您就这么相信宸妃?”
“比起皇后,我当然会选择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