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就是,”周明章连忙跟着摇头:“作诗什么的,我最头疼了,你们要这么玩,我可不来。”
花云娘吃吃一笑,凑近花蕊娘耳边说道:“要是三舅公听到明章哥说这话,肯定会骂得他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刘彦恒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听到声音立即回过头来,他看了花云娘一眼,便转过身去往前迈出一步,向着厉思良笑道:“思良你马上要去乡试,那些诗书文章就由它存在肚子里,到时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到了县学也替咱们这班兄弟争个面上光。”
这话说得叫人舒坦,厉思良只好笑着客套了几句,垂着手讪讪的退到一旁。刘彦恒见他不再坚持,便转向众人朗声提议道:“咱们难得出来游玩,不如仿效圣人言行,来个放声踏歌,诸位以为如何?”
“好啊,春意盎然,正当如此……”
“是极是极,谁来带个头?”
一班少年立即应和,有几个方才还坐在草地上吮着烤鱼的汁,闻声也站立了起来,摆出一副蠢蠢欲动的摸样。那秀气的少年吃吃笑道:“唱小曲么,我最拿手了。”
刘彦恒冲着大伙儿拱了拱手,姿态谦虚的说道:“那我就抛砖引玉,献丑先开个头了。”
还在跟风起哄的少年们立即安静了下来,刘彦恒袖袍一挥,击掌向前踏出一步,深吸一气开口唱道:“春风动春心,流目嘱山林。山林多奇彩,阳鸟吐清音。青荷盖绿水,芙蓉葩红鲜……”
别看刘彦恒生得一副五大三粗的英武摸样,却有一副清亮婉转的好嗓子。他一开口,歌声便如潺潺溪水倾泻而出,再配上节奏明快的踏歌姿态,竟是一击而入人心。周围的人莫不如痴如醉,那秀气的少年首先出声应和,其余的人也纷纷跟着吟唱了起来。
“欲见郎采我,我心欲怀莲。掘作九州池,尽是大宅里。处处种芙蓉,婉转得莲子。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花蕊娘的心绪一时百转千回,从前一家人在县城,每逢春意盎然时节,父亲也会带着自己姐弟几个外出郊游,亦会吟唱这首“四季歌”。父亲的歌声高亢嘹亮,犹记得花玉朗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也会用含糊不清的奶声跟着吟唱,惹来母亲怜爱而又温柔的一瞥。
此时花玉朗就站在那一班少年中间,面上的神情凋零而又落寞,似是一个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孩,与身旁那些击掌踏歌的少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花蕊娘心头一疼,正要走上前去安慰,就听到身旁的花云娘,用颤抖而轻柔的嗓音,和着歌声轻轻哼唱了起来。
一曲“四季歌”唱罢,花家姐弟几个已是神态各异。花云娘更是情绪难以自制,泪水濡湿了一双大大的杏眼,还犹自不觉。
刘彦恒正待要拱手撺掇其他人另行高歌,却忽闻周明章叫道:“云娘你怎么哭啦?”
周明章既不喜作诗,又不会歌唱,便只抱着手在一旁转着眼观看。一不小心扫到花云娘如此异状,他想也不想,便高声大叫了起来。
少女垂泪,端的是楚楚动人。那刘彦恒还不知道是自家惹的祸,立即跑到这边温言询问了起来。一时之间七嘴八舌上来询问的人有好几个,花云娘窘得小脸通红,连忙伸手拭了眼泪,垂头咬着嘴唇死死不肯开口。
“没事没事,许是不小心被风沙迷了眼。”花蕊娘着急替花云娘解围,便随口寻了个不像借口的借口。大伙儿自然是不信,可又不好对着人家一个小姑娘死死追问,乐呵呵的打趣了几句,便各自散开了去。
“朗哥儿也去玩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高兴点。”花蕊娘见花玉朗兀自低着个小脑袋守在面前,便伸手捏了捏他的面颊,宽慰的劝了一句。
花玉朗闷闷的点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往同窗们身边去。不过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接下来又有人带头唱起了别的民俗小曲,花玉朗本来就好热闹,面上的阴霾便很快一扫而空。
花蕊娘无暇顾及那些热闹,捏着花云娘的手温声劝慰着,周小兰也乖巧的走上前来,与花云娘头并头的说着话,花云娘倒也不扭捏,也不在乎自家方才是不是出了丑,很快便和周小兰说笑了起来。
几首小曲唱罢,刘彦恒竟呼唤马车上的奴仆抱来了两小坛子酒。少年正是意气风发时,自然都不会露了怯,当下在厉思良的提议下,分边组队行起了酒令。花玉朗年纪小沾不得酒水,只在一旁看着也觉得热闹,嘴巴咧得大大的,咯咯的笑着就没合拢过。
厉思良找着了强项,玩得越来越起劲,也不顾忌自家酒量浅,输了便豪迈的灌上一大口。周明章却是苦恼得不行,他本就不擅长这些,上回被自家爹爹和厉家叔叔劝着喝了两碗酒,已是吃尽了醉酒的苦头。当下便寻了个借口,摇摇晃晃的走到几个女孩子这边来。
花云娘恼他当众叫破自家的窘相,害得自己出了丑,见他过来,便翻了一个大白眼,别过头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周明章面色一红,也知道自家太过鲁莽,摸着鼻子眼珠子转了两转,忽然从草地上飞快的扯了一把野花,十指翻飞了片刻,便编出了一个花环。
“云娘,明章哥错了,”周明章腆着脸将花环递到花云娘面前,他认错认得快,态度也还算诚恳。花云娘扭头瞅了瞅那个花环,见编得精巧可爱,便一把接了过去,戴在头顶晃了晃,又冲着周明章吐了吐舌头,尽显小女孩的俏皮本色。
这一幕被厉思良尽数看在眼里,想起花蕊娘对自家几番冷淡,他心头苦涩,恍惚之下便接连输了好几轮,竟是喝了个醉意朦胧。
直到日落西山,一班少年才纷纷道别四下散去。刘彦恒站在自家马车前面,几次想要邀请花云娘姐妹与他共乘,又见她们自己带了骡车来,唯恐太过孟浪,最后也只得作罢。
厉思良喝得满脸通红,眼神迷蒙,走路也有些踉跄了,却还大着舌头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周明章和花玉朗一人一边扶了他的胳膊,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他弄上了板车。
板车走了没一会儿,厉思良就轻轻打起了呼噜,惹得花云娘她们几个刮着脸皮直笑话,一路上嘻嘻哈哈的,落下了一串串铃铛儿般的笑声。
板车进不了村,到了村口的小木桥上,周明章便扭过头来叫周小兰先回家,他则准备拨转车头,从田坝里面绕过去,直接将厉思良送到村西头他家门口。
却不料一路睡得迷迷糊糊的厉思良突然醒了过来,挣扎着就要下车。花玉朗拉他不住,他一步便跳了下来,大着舌头向周明章挥手道:“你们,你们回,回去,我自己能走。”
周明章鼓着一对眼珠子,抓耳挠腮地看了看,只得无奈的跳下车子,伸手来搀扶厉思良,连哄带劝的把他往车上拉。可是醉酒的人力气大得出奇,扯了几下也没扯动,厉思良还脸红脖子粗的朝他吼道:“我真,真真能走,没事,拉,拉我做啥……”
几个小娃娃哪里有照顾醉酒之人的经验,花云娘闻言便噗哧一声笑出了声:“思良哥要走,那就让他自家走呗,还能摔了不成?”
厉思良大手一挥,忽然偏偏倒倒的转过身来,冲着花蕊娘努力睁大了眼,高声道:“蕊娘,蕊娘,你,你来扶我,我们,我们走慢点,我有话跟你说。”
花蕊娘心头咯噔一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千担心万担心,就恐怕厉思良放不开这层心结,因此一直刻意冷落着,不与他什么颜色给他希望。没想到趁着酒醉,厉思良竟然当众说出了这样的话。
花玉朗和周小兰年纪小于事懵懂,可花云娘和周明章却是知事了的,厉思良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如何还听不出来其中有异。周明章当即干咳了一声,走上前去拖拽着厉思良,却被他一把推开。花云娘也是骇了一大跳,她虽然平日爱和花蕊娘打趣,可这样的话在女孩子之间说说也就罢了,厉思良这般胆大,她又拿不准自家姐姐和他之间是否真有情意,便只好拿眼看着花蕊娘。
花蕊娘心思转得飞快,常言道酒后吐真言,实则恃酒行凶的居多。她不能去扶厉思良,更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听他说什么话,她本是想尽力维护二人的友谊,可这层窗户纸一旦完全捅开了,便再也无法合上了。
想到此处,花蕊娘也顾不得周明章和花云娘惊诧的眼神,只向着他们匆匆忙忙说了一声:“糟了,我今天还有事没做呢,明章哥你送思良哥回家啊,我先走了。”便提起裙角,飞快的往村子里跑了去。
如此情形,除了躲开还真的别无他法,花蕊娘心跳如擂鼓,脚下一刻不停的飞跑回了家,也顾不得去管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