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娘心头猛的跳了两跳，她连忙低头掩饰了一下，不动声色的问道：“哦？什么传得吓人？”

“倒也没啥……”李远才转着脖子，鬼头鬼脑的四处扫了一眼，才凑过来讪讪的说道：“小的听说，柯二老爷极宠这位柯小姐，从小就没拘束过，女儿家的东西是一样不会。反而学了一身的武艺，又好打抱不平，麟州府里的贵公子哥儿们一见了她，都跟猫儿似的……”

花蕊娘不禁莞尔：“照你这么说来，柯小姐还是一位女中豪杰？”

“可不是，”李远才立刻附和，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讨好的笑着道：“谁说女儿家就要娇滴滴的，就像掌柜的您一样，这位柯小姐也不是俗人。”

花蕊娘轻轻摇了摇头，越过他便往前走了。见自家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李远才愣了楞，立刻老老实实的跟了上去。

从驿站出来拐上官道，一路往东再走上约莫两百里，就到麟州府城了。

花蕊娘蜷缩着双腿半躺在车厢里面，身下垫着一个绣花垫子，垫子里面填了棉花，松软舒适，是商姨娘专程为她出这一趟门准备的。

这一段道路平坦，马车走得四平八稳，倒不像昨日颠簸得那么难受。花蕊娘半闭着眼，一只手随意的抚着垫子上绣花的纹理，脑袋里似塞了一团乱麻。

竟然真的是她，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花蕊娘忽然一个翻身坐起来，重重的叹了口气。

翰林大学士的掌上明珠，麟州府副总兵的侄女，这样的高贵家世，确实远非一般人能及……花蕊娘心头泛起一丝苦涩，不由得怔怔的想着。而且柯宁君性情开朗可亲，举手投足之间全无半点深闺小姐的矜持；样貌虽然说不上温婉清丽，但也英气十足，只怕任谁见了，都会打心眼里的喜欢。

想想也是，宗家乃是百年望族，能同他议亲的人家又会差到哪里去？而且听李远才的意思，柯宁君不止家世好，性情也不像一般的深闺女子那么木讷。这么一位妙人儿，客观来看，她与宗少城，还真算得上一对良配。

宗老夫人的眼光果然是极好的，花蕊娘不禁愤愤的想着。宗少城在搅了那桩婚事之前，肯定没有见过柯宁君，起码与她并无过多的接触。否则这么好的女子，岂有不动心的道理。

花蕊娘苦恼的叹了口气，伸手捞开车帘，随意往外看了出去。

昨日与柯宁君偶遇结识，原本花蕊娘还引为一大幸事，柯宁君的行事脾性合极了她的口味，这样的女子，她实在是十分欣赏的。可是现在一想到她与宗少城……花蕊娘一手支着下巴，眼里的郁色浓得化不开。

直到暮色时分，花蕊娘一行才总算在城门落闸之前赶到了麟州城下。顶着大太阳赶了一整天的路，一马三人俱是灰头土脸。花蕊娘疲累得连拉开帘子往外打量的精神都没有，只吩咐李远才快快入城，径直往桌游馆所在的永乐街去。

马车过了城门洞，踏着城内铺了青石板的长街一路前行。李远才疲惫的挥舞着鞭子，赶着拉车的小马忽而右转忽而左转，他从前便在麟州府外的庄子里当差，这城里各处街道早就烂熟于心，倒也不至于寻错了路。

入城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花蕊娘都快坐得有些不耐烦，才察觉到马车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李远才转身掀开车帘，冲着花蕊娘道：“掌柜的，到了。”

“花大掌柜，您终于来了……”花蕊娘扶着李远才的马鞭下了车，脚都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听到有人大声招呼。她抬头瞧去，只见两三个人冲着马车这边疾步走来，最前头一位瘦瘦高高蓄着山羊胡的，正是负责桌游馆的孙掌柜。

“有劳孙掌柜相迎，”花蕊娘稳住身形，便冲着他客气的点点头。身旁的陈平立刻一步迈上去，向着孙掌柜抱拳道：“见过孙掌柜，劳你久等了。”

“大掌柜和陈管事一路辛苦，快快里边请。”孙掌柜笑得一团和煦，忙不迭的吩咐身旁的小厮上来牵马拎包袱。

孙掌柜已年过三旬，从前在宗少城名下的另一处酒楼任着大堂管事的职务，最善迎来送往。只不过脸上一对三角眼生得贼亮，叫人一看便知道是个极会算计的生意人。花蕊娘先在他身上扫了一眼，继而移开眼看向他身后的小楼，面上便流露出了几分赞赏之意。

这是一栋临街的小楼，一上一下共两层，外墙门头似才翻新过，门板上青漆的颜色都还鲜亮着。一方罩了大红布的匾额就挂在进门上方，从两扇敞开着的雕花大门往里看进去，被灯光照得明亮的大堂内清一色的大圆桌靠背椅，有四人一桌、六人一桌、或是八人一桌，俱都摆设得清爽整齐。

花蕊娘眼睛一亮，顿觉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抬脚便朝大堂内走了进去。孙掌柜连忙跟上，见她左右不住的打量，便稍微弓了身子，满脸堆笑道：“雅间在楼上，都照着大掌柜您的吩咐，设了一大两小三间。大的能坐十数人，小的也能容纳七八人之多，领你上去看看？”

“嗯……”花蕊娘刚要点头，转身就看见陈平和李远才俱是一脸疲色，便转而摇头道：“不急在这一时，沾了这一身的土，先打水让咱们几个收拾收拾，再弄点热菜热饭，歇息一晚再说。”

“是，”孙掌柜冲着一旁的小厮招了招手，便伸手请道：“大掌柜和陈管事歇息的地方也已经预备好，您先洗把脸去去风尘，饭菜已经预备好了，待会儿让人去请您。”

花蕊娘不由得对他侧目，满意的点点头，让引路的小厮拎了包袱，穿过大堂往后院来。

这栋小楼从外面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占地极大，从大堂出来，便是一方曲径通幽、奇石林立的小花园。花园里栽种着各色花木，似乎并未刻意修剪过，却隐隐透着一股清幽雅静之感。

越往里走，花蕊娘对孙掌柜的办事能力就越满意。花园深处坐落着一个八角凉亭，亭内照样摆着一张矮脚圆桌，看用料的纹理材质，却不知道比楼里的那些桌子好了多少。围着圆桌放了一圈软垫，花蕊娘大概数了数，至少能坐二十多个人。

“怪不得这一处的赁钱贵得吓人，不算外面的小楼，就光是这园子，只怕也有十好几亩吧？”陈平四处探头打量着，不住的称赞出声。只是顾忌着小厮在旁怕失了身份，才勉强按捺着没有太过形于色。

一想到这小楼的租价，花蕊娘顿觉一丝肉疼……她微微一笑，便向着陈平轻声解释道：“麟州城有数十万人口，便是寸土寸金，这么大的地方，这个租价实则是极合算的。孙掌柜这事儿办得漂亮，往后你可得学着点。”

“是，”陈平眼里有了一丝愧色，垂下头去轻轻应了一声。

“你资历尚浅，年纪轻轻便任了奇巧坊大管事，只怕许多事……办起来没那么得心应手。你只要记着，该灵活时灵活，该严厉时则严厉，凡事尽心尽力，秉承一个公字，终归不会出什么大错。”花蕊娘压低声音嘱咐了他一通，又接着叹气道：“我这个东家，其实也难得很，只怕好多人心里不服……奇巧坊在你手底下稳稳妥妥的，就算是帮了我大忙。”

“小的是您一手扶持上来的，一定尽心尽力报答掌柜的您的恩情。”陈平神色一肃，立刻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的冲着花蕊娘行了个抱拳礼。

“我可不要你报答什么恩情，做好了事情，那是你自己的好处，做不好，当罚也得罚，就是我也护不住你……”花蕊娘突然停下脚步，偏过头来叮嘱道：“这一趟之所以要你陪着一块儿来，是要你多看多记，还要多想。咱们的桌游有那么多品种，哪一种更符合这麟州城的口味，有能力上咱们这儿来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这些你都得一一记住，回去好好琢磨，身为奇巧坊的大管事，不光要用心做事，还要动脑子。”

陈平双脚并拢，铿锵有力的回道：“小的谨记掌柜的吩咐。”

“嗯，”花蕊娘不由得莞尔，轻声笑道：“看来上回让你有空念点书，你倒没忘了。这样就好，除了念书，你回去再跟着钱管事学学算盘，往后那些账面上的事情，少不得还要经你的手。”

陈平神色一凛，还没等他咂摸过味儿来，花蕊娘已慢慢踱着步，向着前方去了。

往里再走一段，前面竟出现了一道垂花门，引路的小厮立刻停住脚步，并手并脚的垂首立在门前，口中清亮的报道：“大掌柜的，这一处就是您歇息的地方。”

垂花门的墙头后面伸出来几簇长满叶子的梅树枝，树枝后面隐隐约约露出来一道尖尖的屋檐。花蕊娘惊讶的挑了挑眉毛，这哪里是客房，分明是一方小院子。

转念一想，她又很快释然了。当初贺掌柜从各处挑选了三四个人，是她觉得孙掌柜比其他几个人要年轻，对于新鲜事物接受能力强，招呼起客人来自然也更有精神，这才定了他任桌游馆掌柜。所以孙掌柜设计这桌游馆，特地划了这一处院子供自己落脚，大概是存了投桃报李之意吧。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响，花蕊娘凝神瞧去，只见一个妇人领着两个小丫鬟，从垂花门内向这边急急迎来。

花蕊娘顿时愕然，心下忽然电光火石般一闪，立刻暗自苦笑道：也不知道孙掌柜这投桃报李，是投的谁的桃，报的谁的李……